第四章(第4/9页)

当然,我工作倒有一份,在一家花店里,只是,每当下午,在我要去参加幸福联谊会聚会,或者跟踪穿着牵动心弦的高统套鞋在泥雪地里走着的希尔达·诺文森时,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推诿说,布鲁格伦没货让我送。

不定哪个下午,布鲁格伦会随心所欲地给我一份活儿干;通常多半是帮助他整理稻草并用铁丝结扎花圈的稻草芯(他有不少黑社会歹徒顾客)而不是去送货,因为他料到送货我能捞到小费,这一点大体说来是相当公平的。我不愿带着大花圈或丧户的门上花饰乘电车,因为将近傍晚时,正是人们下班回家的高峰时间,我得抢占位置,守住一个角落,还得用身子挡住花圈,不让售票员和心情不好的乘客过来,实在是活受罪。如果是送到殡仪馆去,我就像个大提琴手似的,把我的货品摇摇晃晃地举在头顶,慢慢地穿过喇叭嘟嘟响、刹车吱吱叫的车流和拥挤的人群,可是在那陈设讲究、桃花心木泛出红光的肃静无声的殡仪馆厅堂里,几乎从来没人给过我小费,只是来个用人招呼我一下。当时,我头上戴顶尖顶溜冰帽,流着鼻涕,偶尔不得不用我的毛绒手套擦抹一下鼻子,以免有失体统。有时候,我会碰上人们在守灵,踩着木板铺的一条长长的小路,穿过院子里潮湿的泥地,来到一间绿色的平房里,一屋子的朋友和守灵人,一大罐私酿的威士忌酒正在他们手中传来递去。你把花圈送进这样一间酒气熏天的吊唁室里,嘿,决不会像别的哀悼场合里见过的那样,人们个个都全神贯注而对你不理不睬,离开前准能得到块把钱小费,放在帽子里沉甸甸的。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宁愿待在铺子里——待在堆在后屋泥箱四周或冰柜厚玻璃后面那天堂乐土的花堆中。有玫瑰花、康乃馨,还有菊花。尤其是因为我正在热恋中。

布鲁格伦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皮肤白净,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是黑社会匪徒和私酒犯们的朋友,和理发师杰克以及当年的北区帮头子狄昂·奥巴尼恩等人过从甚密;奥巴尼恩本人也可以说是一个花店老板,据说他就是在自己的花店里被乔尼·托利奥[7]派去的三个人干掉的,行凶后他们乘一辆蓝色的朱伊特牌轿车逃之夭夭。布鲁格伦在抽出一枝玫瑰花来进行修剪时,通常都戴着手套以防刺手。他的蓝眼睛冷冰冰的,随时准备应付不测,大鼻子肉嘟嘟的,对于一切都有点厌腻。我想,思想敏锐而脸膛宽大,或者思想宽宏而脸膛尖瘦,都会导致紊乱。布鲁格伦属于第一种人,我猜是因为他和黑社会匪徒来往,心里害怕或者深感世事无常的关系。所以他变成那个样子。他会变得粗鲁、凶蛮,有时候十分爱骂人,尤其是在吉纳和阿依诺[8]等歹徒被谋杀之后。那年冬天,许多家伙吃了枪子儿。

那个冬天,人人都不好过——不仅是知名人士,就连那些除了个人的沉浮别的什么都不管,只忙于自己身心有限度交流的芸芸众生也是如此。像克雷道尔、艾丽诺,或者是我的母亲。在这些日子,克雷道尔大发神经,在自己那英国式地下层房间里穷发脾气,摔盘子跺脚。艾丽诺精神委靡不振,常常一人躲在房里为自己生活的一般化而流泪哭泣。当时,这一类的刺激很多,足以感染和影响所有的人,那年月的气氛就是如此。要不是一心迷着希尔达·诺文森,我自己的感受也许会更深。

妈心里也很不安。她并没有像通常那样露出什么痕迹,你须得善于察言观色才能发觉。我注意到她恭顺中含有倔强,她那双视力不好的绿眼睛,时常久久地停留在周围的物品上。有时候,不论干多少费力的活,也不见她高耸的胸脯有所起伏。她怀着极度的警觉,以防某种预兆之类的侵扰。

没过多久,我们便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老太太准备来一惊人之举。她等到一天晚上我们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送完吊唁花圈回到家里,西蒙不必去火车站上班。老太太突然出击,声称乔治已渐渐长大,我们该替他作个打算了。饭桌上摆着炖牛肉,大家都继续吃着肉,抹着肉汁,包括乔治在内。老太太以为乔治不知道是在讲他,可我从不像她那样想。就连她那只狮子狗也不是这样,甚至在它死之前耳朵聋了,也知道人们在讲它。有时候大家议论到乔治,他会露出蒙娜·丽莎般的表情和微笑。我敢断言,他确实如此,有一种微妙的表情掠过他那白色的睫毛和双颊,那是被机能不全所囚禁住的智力的某种反应,是对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充满批评的某种表示。老奶奶讲到乔治的前途这不是第一次,可这次决不是再来议论一番,而是正经八百地要着手处理这件事情了。我从妈脸上那种等待的神情,料想她已经知道要讲的是什么。老太太说,乔治的问题迟早都得解决。他现在已长得这么高,像个大人了,已经不好管束。要是他脑子里动了邪念,对哪个女孩子动手动脚,她说,我们就得对付警察了,那可怎么办?这十足是对我们所有人的斥责,责怪我们难调教,不听话,恣意妄为,无视自己的实际情况,而其中主要的是指我。这我很清楚。她说乔治应该进福利院。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跟我们生活一辈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没表现出多少能挑起这一重担的能力。而且,乔治也得学点像编篮子、制刷子一类的弱智的人能学会的手艺活,赚点钱补贴补贴自己的生活费用。最后,她态度很强硬,恫吓说家有小女孩的邻居们,看到他在院子里到处乱窜,已经生气,他已长大,都该穿长裤了。她丝毫也不把她看不顺眼的事说得委婉点,她说乔治已发育成大人。她把这说成是一件淫猥的事,无论如何得正视。她板着她那张老太婆的脸,一副厌恶的神情,她竭力要大家理解她的这番话,要我们也能体会到她所感到的厌恶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