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12/16页)

她和我在蒙特卡洛认识的那个女人年纪相同,但光阴颠倒了我们在人生中所处的位置。第一个女人年纪大得可以当我的母亲,而我现在的年纪呢,又大得足以去当这个陌生女人的父亲。她肤色很黑,身材娇小,神情紧张不安——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个德国人。她朝我走来,手里一边清点着钞票,以此掩饰自己的羞怯。她刚才不顾一切地投下了鱼饵,现在却不晓得该如何处理这条咬铒上钩的大鱼了。

我问:“你丈夫呢?”

“在车上。”她说。我望向外面,这才头一次注意到那辆带有C.D.标志牌照的标致轿车。那个大块头男人坐在方向盘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正在抽他的长雪茄烟。他的肩膀既宽厚又平坦。你简直可以在这对肩膀上贴一张海报。它们看上去就像死胡同里的一堵断头墙。

“我什么时候能和你再见?”

“就在这儿。在外面的停车场里。我不能去你的酒店。”

“你知道我是谁?”

“我也会问别人。”她说。

“明天晚上?”

“十点。我一点钟必须赶回家。”

“还有——他会不会奇怪你上哪儿去了?”

“他有无限的耐心,”她说,“外交官的特质。他要等到政局稳定以后才会开口。”

“那你为什么必须一点钟回家?”

“我有个孩子。他总是在一点左右醒来叫我。这是习惯——一个坏习惯。他老做噩梦。梦见屋里有强盗。”

“是你的独生子?”

“没错。”

她碰了碰我的胳膊,就在这时,大使在轿车里伸出右手摁响了喇叭,喇叭声响了两下,但听起来不算太着急。他甚至连头也不回,否则他就会看见我们在一起。

“他在叫你回去了。”我说。伴随着我对她提出的第一份索求,其他索求的阴影也笼罩在我的头上。

“我猜时间快到一点了。”她飞快地补道,“我认识你母亲。我喜欢她。她是个真诚的人。”她出了停车场,向那辆轿车走去。她丈夫没有转身,直接为她打开了车门,她钻进车里,坐在方向盘前:他的雪茄烟头在她的面颊旁微微闪烁,好像修路时在路边摆放的一盏警示灯。

我回到酒店,约瑟夫在台阶上迎接我。他说马塞尔半小时前回来了,今晚要在这里找个房间住一宿。

“就住一晚?”

“他说他明天走。”

他已经预先支付了房钱,准确数目他心里很清楚,另外他叫了两瓶朗姆酒让人送上楼,还问他能不能住进伯爵夫人的那个房间。

“他可以住他以前的老房间。”但随后我又想起,那名新来的客人——一位美国教授——正住在那里。

我心烦并不是没有道理。在某种程度上,我受到了触动。我很高兴我母亲曾被情人如此钟爱,被赌场里的那名女子(刚才我忘了问她的名字)这样喜欢。要是母亲能给我半点机会,我自己可能也会喜欢上她。或许我心里悄悄希望,她那么好的人缘也能传承给我——在生意场上,这可是一种巨大的优势——就像她传给我酒店的三分之二股份那样。

当我在赌场外找到那辆带有C.D.标志的轿车时,我已经迟到了快半个小时。有太多的事情让我无法抽身,何况我其实根本没有心情前来赴约。我不能欺骗自己假装爱上了皮内达夫人。一点点色欲和些许好奇心就是我自认为对她拥有的全部感受,而在开车进城的路上,让我对她心生抵触的所有事实都在我脑海中一一泛起:她是个德国人;她采取主动向我求欢;她是大使夫人。(以后从她的谈话里,我肯定会听到水晶吊灯和鸡尾酒玻璃杯的叮当碰撞声。)

她为我打开车门。“我差点儿就放弃你了。”她说。

“对不起。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既然你来了,我们最好开到别处去。官方晚宴十一点结束,我们的同事会陆续出来。”

她开车倒出停车场。“我们去哪儿?”我问。

“我不知道。”

“昨晚你怎么会想到要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

“你是看我的手气不错,就跟着我押注吗?”

“对。我猜我是觉得好奇,想看看你母亲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吧。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新鲜事。”

在我们前方,临时探照灯的强光笼罩着整座海港。两艘货船正在港口里卸货。许多佝偻着腰、背负麻袋的身影排成了长长一列。她来了个半圆形的急转弯,将轿车停在白色哥伦布雕像下那块浓重的阴影里。“我们的人谁也不会在夜里上这儿来,”她说,“所以乞丐也不会。”

“警察呢?”

“外交使团的牌照还是管点儿用的。”

我不知道我俩中间是谁在利用谁。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和女人做爱了,而她呢——她显然就像大多数婚姻中的主妇那样,已经走进了爱情的死胡同。但我此时还是被白天发生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后悔自己不该来,还禁不住常常想起她是德国人,尽管她年纪太轻,和德国当年犯下的罪行扯不上任何关系。只有一个理由让我们二人来到这里,但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我们坐在车上,凝视着那尊雕像,它则远远凝望着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