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11/16页)
有天夜晚,我强烈地感到自己需要把酒店暂时抛在脑后,于是就一个人跑去了赌场。在杜瓦利埃医生上台前的那些日子里,这里还有足够多的游客,可以坐满三张轮盘赌桌。你能听见从楼下夜总会传来的音乐声,偶尔会有一名身穿晚礼服的女子,在跳舞跳累了的时候,带着舞伴坐到赌桌前试试手气。海地的女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我心想,在这里见到的脸蛋和身段,要是换在西方的都市里,能为它们的所有者赚上一大笔财富。另外,在赌场中,我总感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男人的童贞只有一次可以失去。”而我的童贞已在蒙特卡洛的那个冬日下午化作永远的回忆。
我玩了好几分钟,这才看见马塞尔也坐在同一张赌桌前。我本来可以换一桌再玩,但我已经押全注赢了一把。我有个迷信的想法,觉得每天晚上只有一张幸运赌桌,而今晚我已经找到我的幸运赌桌了,因为我不出二十分钟便已净赚了一百五十美元。我的眼神和赌桌对面一名欧洲女子的视线撞在一起。她微微一笑,开始跟着我下注,一边对她的男伴说了句什么,那是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叼着一根巨大的雪茄烟,只顾不停地把筹码递到她手里,自己却从来不玩。然而,我的幸运赌桌对马塞尔而言就没那么幸运了。有时我们把赌注放进同一块方格里,接着我就会输掉。我开始伺机等待,直到他放下自己的筹码以后我才下注,而那名女子看破了我的心思,也追着我继续跟进。那情景就仿佛我们在合拍共舞——如同在跳一支马来亚隆隆舞那样——彼此之间却毫无接触。我心里很满足,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我想起了蒙特卡洛的时光。至于那个胖子么,我可以待会儿再解决这个麻烦。没准他也在东方汇理银行工作呢。
马塞尔下注的手笔很疯狂。看样子他好像已经玩腻了,越早把筹码输光,他就能越早离开赌桌。接着,他看见了我,便将剩余的筹码统统抛出,全部押在了0上,而这个数字已经三十多局没有出现过了。他输了个精光,理所当然,正如人们在孤注一掷时总是会输那样,然后他把椅子往后推开。我朝他倾过身去,递给他一个十美元的筹码。“沾沾我的好手气。”我说。
当时我是想羞辱马塞尔,提醒他以前他曾是我母亲花钱豢养的情人吗?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如果那真的是我当时的动机,我肯定没有成功。他接过筹码,特别彬彬有礼地用他那口精致的法语说:“我此生所有的好运都来自你的家族。”他再次押0,这回0出现了——我没有跟他。他把刚才那个筹码还给我,说:“对不起。我这会儿必须要走了。我需要好好睡一觉。”我注视着他离开赌场大厅。现在他手上有三百多美元的筹码可以兑现。我已仁至义尽,不再为他感到良心不安。不过,虽然他确实块头很大、皮肤很黑,我却觉得,要像我母亲那样把他称为畜生,还是挺不公平的。
不知为何,马塞尔一走,赌场大厅里的严肃气氛顿时一扫而光。我们现在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玩家,赌上几把纯粹是为了找乐子寻开心,不冒任何亏老本的风险,赚也只赚几杯酒水的小钱罢了。赢利涨到三百五十美元后,只不过因为我想看到那个抽雪茄烟的男人也输一小笔,让自己心里高兴一下,我又把它输成了两百块。然后我就罢手了。拿筹码去兑换现钞的时候,我向出纳问起了那个女人是谁。
“是皮内达夫人,”他说,“她是德国人。”
“我不喜欢德国人。”我失望地说。
“我也不喜欢。”
“那个胖子是谁?”
“是她丈夫——大使先生。”他报出了某个南美洲小国的名字,我却一转眼就忘记了。以前我看看邮票就能分辨出南美洲的各个共和国,后来我却将集邮簿留在了圣母往见学校,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一个男孩,一个在我心目中最要好的伙伴(我早就忘记了他的名字)。
“我也不怎么喜欢大使。”我告诉出纳。
“他们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祸害。”他回答,一边把钞票数给我。
“你相信祸害是必不可少的吗?那么你就和我一样是个摩尼教徒。”我们对神学的讨论无法继续下去了,因为他没有在往见学校受过教育,而且不管怎样,那个女人的话音也打断了我们:“丈夫也是。”
“丈夫怎么了?”
“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祸害。”她说,一边把筹码放在出纳的桌子上。
我们会钦佩那些自己无法实现的品质,因此我很欣赏忠贞,而在当时那一刻,我差点儿扭头就走,永远地离她而去。我不知道是什么拦住了我。也许从她的声音里,我发现了另外一种令我崇拜的品性——不顾一切的特质。拼命与真实是很接近的同类——不顾一切的拼命告白往往能让人信以为真,正如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做出临终前的告解那样,具备不顾一切拼命到底这种能力的人也只有极少数,而我不是其中之一。但她却具备这种才能,这让我在心底原谅了她。如果当时我听从了内心的第一个想法,直接掉头走开,后来的日子我会过得更好,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远离许多痛苦不幸。可惜天意弄人,在她收拣自己赢到的赌金时,我偏偏选择了在赌场大厅的门口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