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第5/9页)

因为这是应急措施,所以爱情不是主要的考虑因素。只要男女双方互不讨厌,政府就发给结婚证。在这种非常时期,人们应该互相帮助。另外,那些已经习惯过家庭生活的人急切地想恢复有妻子和丈夫、老人和孩子的生活。他们心里很自然地渴望重组家庭。大家都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立刻结婚还有另外两大好处:市政府保证将来新的居民楼落成的时候,优先分配给新婚夫妇,同时在分配工作方面他们也比单身者有优先权。于是,成千上万的市民申请参加这个重组家庭的运动。你只要精神正常、不缺胳膊少腿,你就理应有一个配偶和一两个孩子,甚至还会有新的老父老母。

古汉已经年过半百,没有很强的性欲望,但是架不住周围的人劝他要做好事、帮助别人,于是他也登记要求组成新家庭。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正常人。他的字写得好,又会算账,就在市自来水厂当个书记员。但是,这并不是一份固定的工作。大家不知道他的来历,领导也不放心录用一个家庭背景不清楚的人。所以他做的是计件工作,主要是抄抄写写。

新娘很快就找到了。她叫刘珊,是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小个子妇女,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女儿。两人在市民政局的一个婚姻介绍所里见面的时候,她没有问古汉任何问题,只是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圆脸柔软光滑,纤小的身材让他想到一颗竖立的子弹,可能是因为她的熘肩膀和穿了一条厚厚的棉裤的缘故。

“你同意和他结婚吗?”第二天下午当两个人又到介绍所见面的时候,一个上年纪的女干部问刘珊。她默默地点点头。女干部转向古汉,问:“你呢?”

他咧开嘴呵呵笑起来。女干部说:“你寻思你多走运,对不?看她多年轻,多漂亮。”

他又笑了,两人的婚姻就这么定了。女干部龙飞凤舞地为他们填写了一份闪着亮光的大红结婚证书。“你们要互敬互爱。”她严肃地说,露出嘴里两颗破损的牙齿,“田果同志、刘珊同志,祝你们白头到老。”

和其他男人相比,古汉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看起来很斯文,结实,有文化。对他来说呢,刘珊是个好女人。她在市里的一个百货商店当会计,一定会理家过日子。她说话轻声慢语,一定是好脾气。她手小纤细,一定心灵手巧。她的耳垂肉厚,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一句话,从各方面衡量,她都是好妻子的材料。政府分配给这对新人一个新建的棚屋和一个名叫苗苗的四岁男孩。因为有了苗苗,政府额外补助这个家庭二十四元钱。

到了星期六,古汉和刘珊参加了在民政局对面的一个大帐篷里举行的集体婚礼。二十一对男女中绝大部分是中年人,当天晚上正式结婚成为夫妻。帐篷的入口处点燃了两挂鞭炮,然后司仪一个一个宣布新郎新娘的名字。锣鼓唢呐笙管大吹大擂一阵之后,新婚夫妇齐声高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和《感谢亲人解放军》这两首歌。泰福市副市长是一位戴金边眼镜的瘦小男人。他简单地讲了几句话,代表市领导祝福新郎新娘。讲话之后,他发给每对夫妻一口饭锅和一只水壶作为新婚礼物。

但是,这场婚礼没有通常应有的欢乐和热闹的气氛。绝大多数的新娘表情严肃,有几个新郎站在那里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好像是来看热闹的。有的新郎根本没有碰用盘子盛着的传到他们面前的“大前门”香烟。帐篷中的空气雾蒙蒙的,令人有些喘不上气来。几个气球懒洋洋地飘动着。只有孩子们看见折叠桌子上摆着那么多的糖果,兴奋地蹦着跳着。

“恭喜恭喜。”副市长大声对刘珊说。

她的手颤抖着,杯子里的苹果酒也洒了出来,染红了副市长的裤腿,溅在他的皮靴上。

古汉赶紧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微笑着对副市长说:“市长同志,真对不起。她是喝多了。”

“我明白。”副市长面无表情地说。

古汉慌忙把他的新娘拉到一边。在所有的新郎当中,只有他显得最高兴。有些人不由地瞪他两眼。

一个小时不到,一多半的新婚夫妇已经走了。乐队成员把乐器收十起来也准备离开。茶水摊前的一个老头嘟囔着:“还没一顿饭的工夫长呢。我的板凳都没坐热。”

古汉和刘珊回到他们的棚屋的时候,苗苗已经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们给孩子脱下卡其布的上衣和裤子,把他送到炕上。一个街道居委会的老大妈已经替他们把炕烧热了。

古汉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看着刘珊。她正在屋角放着的一个黄脸盆里用热水洗脸。她的头上冒出几缕白色的蒸汽,胸膛在红色的毛衣下面微微起伏着。他默默地站起身,走过去,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胸口有些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