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第3/9页)

任矿长双手一摊,说:“那你让我怎么说呢?你现在就是打死我,我也给你变不出钱来。我们现在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你怎么榨也榨不出多少油水。矿上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你是知道的。我们的钱都给伤病员付医药费了。”

那就破产嘛!古汉在心里说。

当天晚上,古汉给女儿写了信,让她接受朝阳农业技校的录取。这次出差他不可能完成厂领导交给的任务,因此也不敢肯定他是否能被提拔为副厂长。他至少应该让莉雅先离开那个养鸡场。至于女儿返回城里的事,将来再找机会吧。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有几滴雨水掉落,星星格外明亮,光芒刺透夜空中的薄雾。尽管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古汉还是早早上床睡觉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三杯白薯酒,有点头晕。同房间的另外两个客人和旅社里的其他旅客正在院子里看那口水井,井水奇怪地向上喷涌。有人已经在院子里挖了一条窄沟,把浑黄的井水排到街上去。古汉在上床之前,听到旅社外面有几匹受惊的马在嘶叫,向南边有火车铁轨的方向“嗒嗒”地奔跑。许多旅客走出房间看热闹,古汉却疲惫地躺倒在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大约四点钟,突然,房间开始剧烈地摇晃。过道里有个男人拼命地喊叫:“地震了!地震了!”古汉睁开眼睛,看到屋子里的床铺冲撞在一起,同屋的一个人被抛起来,勐地撞到东墙,落到水泥地上,立刻没有声息了。古汉跳起来,冲向窗户,但是地板在脚下移动,像是踩在一面前后晃荡的筛子上面。他两条腿像触了电一样扭缠发抖,摔倒在地上。他努力想坐起身来,这时候整个房子像风暴中的小船一样左右摇荡。屋里的东西相互撞击,房顶在“咔咔”地开裂。天棚上的电风扇掉到地上,暖壶、台灯、衣架、椅子和桌子四处横飞。他站不起来,就向窗户爬过去。突然,身下一股巨大的冲力使他的身体向前扑去,把他抛出屋子,狠狠地栽进一个布满玻璃渣子的坑里。此刻,一座烟囱倒塌在房顶上,飞溅的砖石又落向地面。一大块砖头正好击中他的左手腕,腕上的那只“海鸥”牌手表被砸得粉碎。“嗷!”他叫了一声,握住了折断的手腕,向一棵苹果树下滚过去。小路旁的苹果树像跳开了舞一样在地上摇摆,树杈像挥动的扫帚一样左扫右扬。夜空就像白天一样亮,五颜六色的闪电划过黑夜,一会儿鲜红,一会儿粉红,一会儿湛蓝,一会儿银白,一会儿藏红,一会儿又深绿。一条橘黄色的绸带在空中飞舞,就像是一簇高压电线着了火一样耀眼。他被尘雾、爆炸、尖叫、楼房倒塌的声音包围了。从地下升腾起可怕的巨响,就像万头野牛在怒吼。

他用右手抓住了一棵苹果树的树干,终于站立起来。周围的住屋已经成为一片平地。街道消失了,被瓦砾覆盖。放眼望去,天地突然间变得十分开阔,更多的树木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地显现出来。残垣断壁下面传出沉闷的呻吟和哭喊。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男人的喊叫:“救命!救救我吧!”

一个被甩出房子的小姑娘在凄厉地哭喊:“妈妈!救救我妈妈!”她的一双小手奋力朝瓦砾抓挠。

古汉的周围落下几个苹果。他的手臂仍然死死搂住树干。东面,一股股浑浊的泥水像水炮一样向天空喷射,足有二十多米高。团团火球如同炸弹一样四散炸开。一阵强风扫过,带来浓烈的液化石油气的味道,好像天空也在爆炸燃烧。

古汉只穿了一条裤衩,像傻了一样一动不动。他的上身骨瘦如柴,条条肋骨清晰可见。他想喊叫,但是嘴里没有声音。余震正不停地摇撼大地,他不敢放开搂着的苹果树。

很快,他倒下了。他感觉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沉向深不可测的海底。

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瓦砾堆中出现了几个解放军战士。他们把古汉用毛毯裹起来,从树边拉开。一个卫生员包扎好他被砸断的手腕,让他用水壶喝了点水。一个年轻的军官问古汉:“你能帮我们给灾民分发一些罐头食品吗?”

“救命!”他突然尖叫起来。

“你能参加抗震救灾吗?”

“救命!救救我!”

“他疯了。把他送走吧。”军官说。

一个战士把古汉引向一群孩子和受轻伤的大人中。二十分钟后他们分乘三辆“南京”牌卡车,驶向一个郊外的灾民收容所。路上,所有的成年人都沉默不语,时常有人抽泣一两声。几个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不停地哭。

沿途所见的灾后景象令车上的人触目惊心。目力所及的所有平房和楼房全部倒塌,只有一根水泥烟囱孤零零地站立着,像是一架直指天空的巨炮。一幢倒塌的居民楼从坡上一直滑落到坡底,在一条小河的边上断成几截。另外一幢从中间裂成两半,在一个被噼开的房间里,可以看见一条白床单和几件晾在屋里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中扑嗒扑嗒地掀动。地上到处是黑洞洞的裂缝,宽的可以横躺下一个人,卡车也开不过去。战士们忙着往裂缝里填石块和木杆。路上他们常常遇到坍塌的矿井中喷出的水柱。在一块坟地边上,一辆带斗的拖拉机卡在一条裂缝里,几乎被土石埋没了,好像从地下张开的大嘴要把它吞下去,又卡在嗓子里。坟地里的墓碑已经有一多半从土里拱出来,躺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