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第6/9页)

她用湿毛巾打掉他的手,转过身来,目光黯淡,几滴眼泪挂在脸上。“别碰我!”她叫起来。

“这是咋的了?”他吃了一惊。

“我今晚上不能做。”

“做啥啊?”

“你知道。”

“那为啥?”

“我不能。”

“行了,我可是等了很长时间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笑。

“我不能做那事。”

他一脚踢开了一个崭新的搪瓷尿壶,那是街道居委会送来的结婚礼物。“那你干啥要同意结婚呢?”

她转身看看熟睡的孩子,苗苗没有被惊醒。她低下头,突然抽泣起来。古汉吓坏了,他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轻声地问:“刘珊,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你要不愿意,我可以等。别害怕,我不是个浑人。”他亲吻着她的脸颊,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在她的下眼皮上留下一道细微的阴影。

“我不是害怕。”她闭着眼睛哽咽地说,“我就是心里难受得慌。我家里人的脸总在我脑子里打转。我在你脸上看到他,你说话的声音也让我想起他。噢,我想他们啊!可我连他们的一张相片也没有啊。”

古汉也难过起来,说:“好了,别哭坏身子。你心里难受就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但是,她的抽泣越来越厉害,停不下来。她趴在孩子旁边,把脸埋在一个枕头里。他想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说啥好。他沉默着坐了几分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头。

她一直哭到深夜。

结婚前,刘珊问了古汉几个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准确年龄,只是说:“我大概有五十岁吧。”连他以前的家庭他也说不清楚。隔壁住的严大婶对刘珊说:“他该不是用的假名吧?”他只说从前的家里人都在地震中被砸死了,但是从来没有对失去家庭流露出丝毫哀伤。更出奇的是,他总是睡得十分香甜。不像其他新婚夫妇在头几天中会哭上几个钟头。兴许他根本就没有失去任何亲人,原本就是一个赤条条的光棍,因为地震倒捡来了老婆孩子。

苗苗一开始就叫古汉叔叔,但是叫刘珊妈妈。他晚上要和妈妈睡觉,把他唯一的玩具—一个小战斗机放在枕头旁边。他的皮肤挺黑,圆脸蛋肉乎乎的。他的手脚都生了冻疮,每天晚上刘珊都用温乎的辣椒水给他洗手洗脚。孩子疼得直哭,但还是继续让她洗。很快,苗苗的伤口上结了痂,刘珊叮嘱他不要用手去抠,这样好得快。苗苗的户口卡上显示:他的父亲是卡车司机,母亲是纺纱女工,两口子生前都在一个纺织厂工作。

只要是可口的饭菜,苗苗吃得和古汉一样多。这样他们每月的粮食定量就不够吃了,必须到自由市场上去买高价的玉米面、大米和高粱米。刘珊每顿饭都让孩子吃饱。她很会做饭,用半斤肉就能炒出四个菜来。她的毛线活儿也很好,手里总是拿着毛衣针在织东西—一只袜子,一顶帽子,或是一副手套。正像古汉预料的那样,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对做家务活儿从不抱怨。他觉得娶了她实在是有福气,但是心里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爱她。有时候,他宁愿下班后不回家,在水厂的办公室里多待一会儿。刘珊和古汉不像其他的新婚夫妻,那些人在刚结婚的头几个月不是打就是吵,或是丈夫骂老婆做噩梦乱踢乱叫,或是妻子骂男人打孩子欺负老人,再不就是相互抱怨睡觉磨牙、梦游、流鼻血、饭量奇大、口臭狐臭等。古汉两口子倒很般配,一点也没有上面说的那些毛病。古汉抽烟,吃饭的时候喜欢喝两口酒,但是这不算毛病,因为别的男人都是这样。

天气冷了,取暖的煤不够,他们一家三口就在炕上挤着取暖。每天晚上睡着之前他们都冻得哆嗦一两个钟头。家里唯一的一个暖水袋掖在苗苗的脚下。

古汉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他很快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每对夫妻允许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明年夏天泰福市就会出现一个婴儿出生的高峰,这是明摆着的,因为许多妇女已经怀孕了。令古汉不高兴的是,刘珊拒绝到医院去拿掉避孕环。她现在刚刚开始适应同古汉行房,但是坚持说她现在还不准备要孩子。“果果,耐心点。”有天晚上她说,“我现在身体还弱,明年我们一定要一个。”

“明年我就老得动不了了。”他赌气说。

“田果,你也替我想想,我还是老想起我那两个死去的孩子。”她说着眼圈红了。

“好吧,好吧,别想过去的事了。咱们不是还有这个孩子吗,对不?”他把苗苗抱过来坐在腿上。孩子好像明白大人在说什么,紧紧搂住古汉的脖子。屋子外面,北风呼啸,房檐上结的冰锥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