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5/21页)
南岸线火车就在六十三街和石岛道,从我的宿舍走路只要十五分钟。我登上漆成橙黄色的汽车,找个位子坐下,售票员报出沿线那些肮脏小镇的名字——“海格维西……哈蒙德……东芝加哥……加里……密歇根城……南本德”——我又像听到了《胜利手记》一样激动。我来自新泽西北部工业区,眼前的风景对我不可谓不熟悉。自机场向南望,是伊丽莎白,林登,拉合威,远远也可看到炼油厂复杂的上部建筑,自炼油厂飘来有毒的气味,那些塔的顶端有羽状火焰,是提取石油燃放的气体。纽瓦克有大工厂和小作坊,肮脏混乱,散发出臭味,纵横交叉的铁路线,大量的钢桶,堆成小山的废金属,还有可怕的垃圾场。高高的烟囱吐出黑色的烟,到处都冒着烟雾,风大时,呛人的化学气味,麦芽臭气,塞科克斯养猪场的臭味席卷整个地区。我们也有和这一辆相仿的火车,开在路堤上,穿过湿地,穿过芦苇丛、沼泽地草丛和开阔的水域。我们那里有灰尘,有臭味,但我们那里没有也不可能有的是制造军用坦克的海格维西。我们没有生产桥梁主梁的哈蒙德。我们没有自芝加哥沿运河而下一路都有的谷物升运器。我们没有平炉,工厂大量生产钢铁时炉火映红了天空,晴朗的夜晚,自我的宿舍窗口可一直望到远在加里的红色天空。我们那里没有美国钢厂,内地钢厂,琼斯·劳克林钢厂,标准桥梁厂,联合化学公司,和印第安那标准石油公司。我们有的是泽西州有的;这里则集中了中西部的能源。他们这里有的是钢铁制造业,沿湖绵延几英里,穿过两个州,比世上任何其他钢厂都庞大,焦炭炉和氧气炉把铁矿烧成钢铁,架空的钢水包运送成吨熔化了的钢,滚烫的金属像熔岩一般倾入铸模,就在这片亮光,烟尘,危险和噪音中间,工人整日整夜地工作,在摄氏一百度的温度之下,吸进能毁掉他们健康的蒸汽,活是永远也干不完。此处的美国,不是也永不会是我生长的国度,然而却是我作为一名美国人仍旧拥有的国度。我从火车窗口向外望着——看到在我是十分新式现代化,工业化二十世纪的象征,却又是庞大遗迹的种种——我生命中似乎没有比这更严肃的细节。
在我的右边,我看到一片片覆盖着煤灰的平房,钢铁工人住的房子,后院里有凉亭和供小鸟戏水的水盆,房子外面的街道上有成排模样不太光彩的低矮的商店,是他们家人买东西的地方,看到钢铁工人日常生活的地方,那样粗糙清苦,这些总被束缚,总欠着债,总在还债的人身处这样一个无情世界——想到他们“最艰苦的工作换来最低廉仅可糊口的报酬,累断了脊梁得来最微贱的报酬”,这对我的启迪如此之大——不消说,我的任何感受在艾拉·林戈尔德看来都不会显得奇怪,但却会吓坏利奥·格卢克斯曼。
“铁人这个妻子怎么样啊?”这几乎是奥戴对我说的头一桩事。“如果我认得她也许我会喜欢她,不过这无法估量。有些我重视的人,他们的亲密朋友我就不太在意。生活宽裕的中产阶级女人,他现在和她生活的圈子……我不太确定。总之在妻子这方面就有问题。大多数结婚的人都太脆弱——他们对妻子孩子的反应已是身不由己。所以要靠他们体内一小点已坚强起来的个性来顾到那些需要顾及的地方。无疑,这一切是苦差事,当然,有个家,一天将尽时有个温柔的女人等着你,也许还有两个孩子,都是不错的。就是了解这一套的人也不免有厌倦的时候。可我眼下的责任是针对拿时薪的工人,在这上面我一点都没做到我该做的。无论有何牺牲,无论当下的问题如何出现,你应记得这样的运动总是向上的。”
当下的问题是约翰尼·奥戴被赶出工会,失去了工作。我和他在一处寄宿房舍碰面,他已经有两个月没付过房租;他还有一个星期的期限交出租金,不然就要被赶出去。他的小房间很整洁,有扇窗对着天空。单人床的床垫不是放在弹簧褥子上而是放在金属网上,床铺理得很妥帖,甚至是好看的,铁床架上暗绿的漆不像噪声很大的散热器上的油漆,没有剥落也没脱落,但依然看上去让人灰心。总的说来室内的摆设与利奥在国际宿舍的那些差不多简陋,但那种孤寂的气氛却吓住了我,让我觉得我该起身离开——直到后来奥戴温和平稳的声音和他特别锐利清晰的发音开始强有力地响起。仿佛一切不在那房间里的事物都从世上消失。奥戴来到门口,让我进来,礼貌地请我在仅放得下他的打字机的桌子前坐下,坐在他对面,房里两张靠背椅中一个椅子上面,就在那一刻,我有种感觉,与其说是觉得除了这住处奥戴已被夺走一切,不如说是更糟糕的,那就是觉得奥戴几乎是恶意地把自己与一切不属于这个住处的事物剥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