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憎恨犹太人,对犹太人的鄙视,”我对默里说。“然而她嫁给了艾拉,在他之前又和弗里德曼结过婚……”

这是我们第二次交谈。晚餐前,我们坐在露台上眺望池塘,喝着马丁尼,默里跟我说起白天大学里上的课。我不该惊讶于他的脑力,甚至还有他热衷的三百字的作文作业——从一生的角度讨论哈姆雷特独白中的任意一行——是教授布置给年纪大的学生的。可是这样接近被遗忘状态的人会为第二天准备作业,为几乎已近终了的生命教育自我——费解的事物继续困惑他,仍旧极其需要澄清事物——不只是让我惊讶:而我却自己过日子,把一切都排斥得远远的,我开始有种错误的感觉,近乎羞愧。但后来错误感消失了。我不想再制造难题。

我在烤架上烘烤鸡肉,我们在露台上吃晚餐。吃完饭早过了八点,不过还只是7月的第二周,虽然那天早上取邮件时女邮差告诉我当月会少掉四十九分钟的日照——如果近期还不下雨,我们就都得到店里去买黑莓和覆盆子的蜜饯了;当地公路上撞死的动物比去年同时期多四倍;在树林边缘某家喂鸟的地方附近有人看到我们的住客六英尺高的黑熊——当天一直可看得见。明朗的天空只表明它是不变的,夜晚就隐没在它的后面。生命无限,也没有大的变动。

“她是犹太人吗?是,”默里说,“是一个有着病态困窘的犹太人。她的困窘并不肤浅。她因为她外表像犹太人而困窘——伊夫·弗雷姆的脸型很像犹太人,所有面相上的细微之处都像出自司各特小说《艾凡赫》里的丽贝卡——她因为她的女儿像犹太人而困窘。她听说我会讲西班牙语,就对我说,‘人人都以为西尔菲德是西班牙人。我们去西班牙时,人人都当她是当地人。’太可悲了,不值得去就此争论。再说谁在乎呢?艾拉不在乎。这对艾拉来说没什么用处。他政治上是反对的。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宗教。逾越节时,多丽丝常准备一份家宴,艾拉就不往前凑。部落迷信罢了。

“我想是他第一次遇到伊夫·弗雷姆时被她,被一切事情,完全迷惑了——新到纽约,新加入《自由勇敢者》,手挽着‘美国广播剧院’的人物陪伴她——我想是从来就没注意过她是不是犹太人这回事。对他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可是反犹主义呢?那就大为不同了。多年以后,他告诉我每回他在公众场合说到‘犹太’这个词,她就如何地努力要他安静不说。一次他们在某处拜访过某人后乘坐公寓楼的电梯,有个女人抱着个婴儿,或是推车里推着的吧,艾拉根本不会注意到的,但他们走到街上以后,伊夫说道,‘真是个丑陋的孩子。’艾拉不明白她在烦什么,后来意识到丑陋的小孩总是那种她一眼就能认出是犹太人的女人的孩子。

“他怎么能忍受五分钟那样的胡话呢?他不能。可这不是在部队,伊夫·弗雷姆也不是南方乡巴佬,他也不打算挥拳打她。相反,他对她不断地进行成人的教育。艾拉尽力去做伊夫的奥戴,但她可不是艾拉。反犹主义的社会和经济根源。上的是这门课。让她坐在他的书房里,对她大声朗读他书籍里的段落。朗读他在战争期间随身携带的记着他的观察和思考的小本子。‘作一名犹太人没有高人一等——也不低人一等,或是有什么丢脸。你是犹太人,就是如此。实情如此。’

“他给她买了他那时最喜爱的一本小说,阿瑟·米勒的一本书。艾拉一定送过别人几十本了。书名是《焦点》。他给伊夫一本,然后给她到处都作了标记,这样她就不会错过重要的段落。他给她解说,就像奥戴在伊朗的基地图书馆说书一样。记得《焦点》吗,阿瑟的小说?”

我记得很清楚。艾拉也送给我一本,为我的十六岁生日,也像奥戴一样给我解说过。在我高中最后几年,《焦点》和《胜利手记》以及霍华德·法斯特的小说(还有他给我的两部战争小说,《裸者和死者》、《幼狮》)一起成为确定我自己政治观点的书籍,同时成为我所崇敬的可从中为我的广播剧本撷取字句的源泉。

《焦点》出版于1945年,那年艾拉从海外归来,行李袋里装满了书籍和他在运兵船上掷双骰赢来的一千美元,那是在阿瑟·米勒因百老汇制作的《推销员之死》而成为名剧作家前三年。书里说的是一位纽曼先生的苦涩而具讽刺意味的命运。他是一家纽约大公司的人事高级职员,四十多岁,小心谨慎,备受焦虑折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他太小心了,不能真的成为他内心里隐秘的那位种族和宗教顽固分子。纽曼先生配好第一副眼镜后,发现显出了“他的犹太式突出的鼻子”,很有让他看上去像个犹太人的危险。不只是对他自己而言。他跛脚的老母亲看到儿子戴着新眼镜就笑了,说道,“怎么了,你几乎看上去就像个犹太人。”他戴着眼镜去上班时,对他的改变的反应就没这么温和了:他一下子从人事部显眼的位置被降级到一个低下的职位,作个职员,纽曼先生不堪羞辱辞了职。自那时起,他走到哪里都被认作是犹太人,而他自己是鄙视犹太人的,鄙视他们的外表、气味、吝啬、贪财、不雅的举止,甚至鄙视“他们对女人的感官贪恋”。他激起的仇恨社会范围如此之广,读者——或是对年轻的我来说——会觉得一定不只是因为纽曼的脸,他受到惩罚的来源是他自己太过谦逊而无法扮演的那种大规模反犹主义的幻觉化身。“他一生都怀着对犹太人的憎恨”,而现在这憎恨具体到了他住的昆斯区街道和纽约各处,就像一场充满恐惧的噩梦,无情地——最终,强暴地——把他摈弃,从他过去以顺从的守规矩赢得的邻居对他的容纳,排除到他们对他的无情仇恨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