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12/18页)

不出半分钟,多米尼克就跑到村子里的水井边打水去了,据他说路上还碰到马雷克,他追着多米尼克吼了一嗓子:“我跟你们说过的,是不是?”这当口,我打开自己的医药包,拿出各种用品,先用听诊器检查了迦沃的心脏─在他瘦巴巴的胸膛里、隔着薄薄的肋骨有力地跳动着。他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我是从什么什么军营来的里恩多大夫,还让他不要担心。多米尼克带着水罐回来了,迦沃拔开盖子就喝,我注意到棺材里的枕头上有几滴血迹,就和多米尼克一起察看了迦沃的头部。千真万确,有两个弹孔,像一对金属眼睛似的埋在迦沃的头发里。问题来了,我们该冒险移动他呢,还是冒险在这里进行取弹手术?还有,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实行这个手术?万一我们取出了子弹,导致子弹后的脑浆像破壳的鸡蛋一样流淌出来,那该怎么办?那样的话,又要举行葬礼,并控告该村村民犯下谋杀罪?我们甚至也可能被牵连进去,难道这件事会让每个人都大祸临头?

于是,我问他:“迦沃,你感觉怎样?”

他一口气喝光罐子里的水,把罐子搁在膝盖上。他好像焕然一新了,说:“好多了,谢谢你。”接着,他扭头看着多米尼克,用匈牙利语谢过他,还称赞他使用撬棒的手法挺地道的。

我很谨慎地说出后面的话:“你的头部遭受了两次枪击。我要把你送进医院才能决定采取怎样的治疗手法最妥当。”

可是迦沃兴高采烈的。“不用了,谢谢你,”他说,“已经太晚了,我该上路了。”说完就抓着棺材板,挺起身子,跨了出来。就那么利落。一小团灰尘随之落地,他站在小教堂里,抬头望了望彩色玻璃,以及水中倒影般晃动在玻璃间的光线。

我站起来,又把他按回棺材里,并对他说:“请别再这么干了,你的情况很严重,非常危险。”

“并不太严重。”他说着,微笑起来,把手绕到脑后,去摸后脑勺的子弹,整个过程里他都在冲我微笑,像头好脾气的母牛。我可以想象出来,他的指尖在绕着两颗子弹打转,我试图抓住他的手,阻止他那么做,我还能想象到他的眼睛在头脑里骨碌碌转,转出来又转出去,就像那两颗子弹在他的脑子里骨碌碌转。当然,那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但依然像是你亲眼看到似的。然后,他说:“我知道,在你看来这大概非常吓人,大夫,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你说什么?”我问。

他这样回答我:“有一次在普洛维吉,我被人开枪击中了眼睛,在一次战役里。”

“去年?”我反问道,因为去年在普洛维吉发生过一次小规模的政治冲突,死了不少人;但我不太相信他的眼睛被枪击过,因为两只眼睛都好端端的在眼眶里。

“不,不,不,”他说,“是大战役。”

普洛维吉的另一场大战是十五年前的事,说起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既然他两只眼睛都是好的,我认定只能忽略他的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这是真的,子弹已经把他的脑子搞坏了。我对他说,我知道他在忍受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痛苦。可他依然笑呵呵的,坚持让我停下治疗并好好看看他。或许这是大脑损伤,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或许他失血过多。不如这么说吧,他用那种深邃的冷静看着我们,以至于多米尼克用匈牙利语悄悄问了他一句什么。连我都听得懂,他问他是不是吸血鬼。迦沃只是一笑而过─开开心心,斯斯文文,一如之前。多米尼克呢,我看他真的快哭了。

“你误会了,”迦沃说,“这不是超自然事件。我死不了。”

我惊得目瞪口呆。“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以死。”他说。

“什么?”

“我不可以死。”他重复了一遍。好像在说,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我不可以跳科洛舞,也不能和胖女人结婚。

出于某种原因,我又问道:“那你怎么会淹死的?”

“我没有淹死。你看到了。”

“村子里的人可以发誓,当他们把你从水里拉出来、送进那口棺材里时,你已经死了。”

“他们都是好人。你见过马雷克了?他姐姐很可爱。”他用双臂比画出可爱的、圆形的姿态。

“如果像你说的,你没有淹死,那怎么会有二十个人误以为你死了呢?”

“当时,我在和某位先生谈话,我不得已说了些让他不太高兴的话,所以他把我摁到了水里。”迦沃说,“我大概是晕过去了。有时候会这样的,紧张过度的话,我很容易疲倦。这种事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