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岸

从死后的清晨开始,灵魂会盘桓四十天。四十天开始的前夜,灵魂栖候在汗渍未消的枕上,静看生者帮死者叠放手臂、合拢眼帘,把烟雾和寂静闷在屋子里,以防新生的灵魂钻出门户和地板间的缝隙,像溪流一样泄出屋子。生者知道,灵魂会在破晓时分离开他们,飞到往昔之所在─年少时待过的学校和宿舍,军营和陋舍,夷为平地又再建起的房屋,让人追忆爱和愧疚、艰难和纵情之乐、乐观和狂喜的地方,对他人而言毫无意义但对死者本人来说无比美妙的回忆之所─有时候这段旅程太过漫长,灵魂会忘记回来。因此,生者特意停滞日常事件:为了迎接新获自由的灵魂,生者们将暂不做清洁,不洗、不晒、不收,在四十天里不挪动属于灵魂的物品,希望那份依恋和渴盼会把灵魂再次带回家,用一则讯息、一丝征兆,或是一份宽恕鼓舞游魂归来。

如果诱引得当,灵魂会在数日后回来,在抽屉间翻寻,从碗柜里朝外凝望,借着碗碟架、门铃和电话的触感寻求慰藉,提醒自己每样东西的功用,确认活着的时候自己是谁;灵魂触碰物品的时候总会发出声响,向居住在屋子里的生者们宣称自己的存在。

电话里,外婆轻声告诉我外公的死讯,又提醒我记住灵魂的这些事。对她来说,四十天是事实,是常识,是安葬了双亲、姐姐、众多表亲和乡亲之后得到的真知,也是安慰外公时的固定台词─每当外公格外费心治疗的病人不治而亡,她都会这样复述一遍─用他的话来讲,那纯粹是迷信,但年纪越大,她越是笃信不疑,他也渐渐不再抵牾,任她去说。

外婆处在震惊之中,也很愤怒,因为外公的四十天被剥夺了,因为他是那样死的,现在只给我们留下了三十七八天。死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在远离家园的旅途中;前天,就在她熨烫他的衣服、在清晨洗碗碟时,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她无法承受这种后知后觉可能带给死灵的种种不妥。他是在边境那一边名叫“兹德拉夫克夫”的不明不白的小镇的诊所里死去的;她问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兹德拉夫克夫在哪里,当她问我时,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你在撒谎。”她说。

“外婆,我没有。”

“他对我们说,他是去见你了。”

“那不可能是真的。”我说。

他对她说谎了,也对我说谎了,我恍然大悟。他利用我的跨国之旅为借口,偷偷溜走了,我和外婆都不知道他出行的真正原委─她说他是在一星期前坐汽车走的,就在我出发之后。外公去世后,兹德拉夫克夫诊所的员工花了整整三天才追查到他的家人在哪里,把死讯告诉我外婆和我母亲,再安排运送尸体。棺材是那天清早运抵市政停尸房的,而我已远在四百英里之外,站在境内最后一个服务站的公共卫生间里,拿投币电话压着耳朵,把裤腿卷了起来,手里提着凉鞋,光着脚踩在破裂的水池下的绿瓷砖地上。

有人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条软管,它垂在那里,喷口朝下,连着热水器,漏出一条细水流滴到地板上。肯定漏了几小时了,满地都是水,浸没了瓷砖缝,漫上了蹲式厕所的边沿,淹没了门阶,一路流进棚屋后头干涸的花园里。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干扰到卫生间管理员─一位扎着橘色头巾的中年妇女,一开始她在角落的椅子里打盹,后来拿了一把钞票走了出去。我还没拿起听筒就开始害怕,不敢去想传呼机上七通外婆的呼叫意味着什么。

我感到十分生气,因为她竟然没有告诉我外公离家了。他对她和我妈妈说,我去布莱加维纳孤儿院打疫苗,而他对这次慈善医疗之旅有所担心,所以赶来帮忙。但我也不能责怪外婆,因为我不能说漏嘴,如果她知道他病了,她就肯定会提前通知我,但外公和我一致对她隐瞒了病情。所以,我只能让她说,绝口不提三个月前我曾陪他去军事医学院找他多年的同事─一位肿瘤专家。外公看完肿瘤医生拿出的扫描片子后,脱下帽子搁在膝头,说道:“该死的,你想找只小虫,结果发现了一头驴。”

我又塞了两枚硬币,电话里有呼呼的杂音。燕子从卫生间的砖檐上飞下来,落在我脚边的水塘里,抖了抖身上的水。外面阳光普照,烘烤着晌午的静谧,潮湿、酷热的空气和我闷在这间屋子里,通向大路的门道被照得晃眼,等候在边境检查站的车辆在晶晶亮的沥青路上排成一列紧凑的车队。我能看见我们的车,左侧的凹痕是最近和一辆牵引车撞的,佐拉坐在驾驶位上,车门没关,一条长腿伸出来,脚在地面上蹭,她时不时朝后面的卫生间瞥一眼,车子越来越靠近海关检查亭,她也越来越频繁地往后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