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11/18页)

“他没有家人。他不是这儿的人。”

“那为什么他要葬在这里?”

“他从很远的地方来,是那种游街串巷的小贩,我们对他一点不了解。只是希望让他入土为安。”

依我看,这事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但转念一想:或许他就是病源,所以他们才会接连感染肺结核而亡,或许就是因为他被感染了,并传染给了这里的人,哪怕他看起来很健康。可事情发生时,他在这里只待了很短的时间,显然不够导致整个村子的人染病─不过,显然足以让他们击中他的后脑勺。“我要掘墓验尸,需要得到谁的批准?”

“你不用那么干。”马雷克绞着手指头,“我们用钉子把棺材封上了,放在教堂里。他还在那儿。”

我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怪不得阿郎·达里奇要守在教堂门口,手里拿着枪。以防万一。“我明白了。”

“不。”马雷克说。他都快哭了,抓着帽子的手使劲拧着帽檐。多米尼克完全没主意了。马雷克说:“不,你没明白。衣服上有血的人从棺材里坐起来,第二天早上我们的枕头上有血。我觉得您根本没明白。”

于是,我和多米尼克就站在了毕斯特纳村的石头小教堂里,名叫迦沃的男人的棺材放在和大门成直线的位置,似乎是被匆忙推进来的。木头棺材上落了些尘埃。教堂是石材造的,非常安静。檀香、蜡烛的气味隐约缭绕,大门上方有圣母像。教堂的玻璃窗是蓝色的。挺漂亮的教堂,但显然已有很久没人去过了─蜡烛都燃尽了,以钟塔为家的鸽群在迦沃的棺材盖上留下了几摊白色污迹。这是凄凉的一幕,因为据我所知,这个名叫迦沃的男人没有做错任何事,绝不至于在自己葬礼上让别人对着他的后脑勺开枪。两枪。

我们前脚刚进来,阿郎·达里奇后脚就飞快地关上大门,之后很长时间里,小教堂里寂然无声。我们带来了医药用品包,还有一根用来开棺的撬棒,那时我们才意识到,只带一根撬棒大概是不够的,比方说,可能还要一群牛,因为那棺材不仅上了钉子,还用木板纵横交叉地压住了棺盖,再用铁链一圈又一圈地缠起来,看起来像是自行车链。还有人在棺盖上扔了一串大蒜,大概觉得马后炮也是好的吧,蒜瓣紧裹在纸屑般的蒜皮里。

过了好半天,多米尼克才开口:“丢人,太丢人了。”他吐了一口唾沫,又说:“这些农民。”

然后,我们就听到了某种难以置信的声音,一开始你甚至不会察觉到,如果你没有听过自己在如此安静的教堂里轻声细语,你就不会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那是衣衫摩擦的声音,接着,突如其来地,那个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来,一个直截了当、彬彬有礼、稍显含糊的声音说道:“水。”

不用说,我们从头到脚完全僵住了。多米尼克·拉兹洛站在我身边,握着撬棒的拳头都发白了。他的呼吸声又慢又浅,胡子渐渐被冷汗濡湿,然后一声又一声用匈牙利语骂了起来。我刚想说点什么,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话了─同样的语调、同样的消极口吻,仅仅在问:“对不起,请给我水。”

快啊!快点,他还活着,打开棺材!多米尼克·拉兹洛猛地把撬棒一端插进棺盖下,我呢,已经跪在地上,使劲地去扯自行车链。我们使出吃奶的劲道对着棺材一通狠砸硬拽,像是要把整口棺材扯成碎片,多米尼克抬脚踩住棺材侧壁,像个疯子一样把撬棒奋力往下压,我喊着用力、用力,却也帮不上他。棺盖像骨头碎裂一样嘎吱作响,然后,啪的一声启开了,便看到那个男人,迦沃,背靠软垫躺着,紫色手帕叠在衣袋里,看起来有些蒙尘,但是毫发无伤。

我们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成坐姿,回想起来,如果有人后脑勺中弹,我是不会建议任何人这么做的,因为天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可当时我满脑子都在想,这是何等离奇啊。我本以为这个男人上了岁数,有白发,或许还留胡子。

然而,迦沃是个年轻男子,顶多三十岁,一头乌黑的头发,脸上还挂着令人愉悦的表情。明明刚从棺材里被拖起来,而且,他在这口棺材里待了好多天,看起来却丝毫没有缺乏生气,这实在难以置信;但真正离奇的是,他坐在棺材里面,双手搭在大腿上,看起来竟是那么高兴。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我问他。我依然有紧迫感,不由得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睛看眼底的情况。他颇为好奇地看着我。

“噢,知道,”他说,“迦沃。”我摸了摸他的前额,把了把脉搏,这期间他很有耐心地坐着。然后他才说:“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想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