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9/18页)
他把我留在身后,跟着大象走。我的双手插在衣袋里,傻傻立在原地。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渐渐落空,彻底地落出我的身外,我没办法发出一点点声音,去向他、或向我自己讲说任何言语。大象正在大街上慢慢地走。我跟着它。一条街区以外,外公在一条破长凳旁停下脚步,他在等待大象。我紧走几步跟上他,然后,我俩一起并肩站着,沉默着,我的脸滚烫滚烫的,他的呼吸声几乎听不见。年轻人没有再看我们。
最终,外公说话了:“你得明白,这就是那种时刻。”
“什么时刻?”
“那种你留给自己的时刻。”
“什么意思?”我说,“为什么?”
“我们身在战局,”他说,“这场战争─相关的日期、姓名、谁挑起的、为了什么─属于每个人。不只是卷入战情的人,还有写新闻报道的记者、千里之外的政客、从没来过这里甚至没有听说过这地方的人。但是,眼前这样的事是属于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还有我。只有我们。”他背着手慢慢踱起步来,每走一步都把鞋尖跷起,拖延每一个动作,放慢脚步。没有转身、掉头或回家的念头。就这样沿着大街走下去,只要大象和年轻人还能容忍我们。外公又说:“在讲出去之前,你必须考虑清楚,在什么场合,对谁讲。谁应该听这个故事?你外婆?佐拉?显然,和你在码头上混的那个蠢货是不配的。”
这话很刺耳。“他走了。”我轻轻地说。
“但愿我能说我感到很遗憾。”外公说。
“反正,我很遗憾,”我说,“他被征用了。”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他有所负疚,其实我根本不能确定他去当兵了。
随后片刻,我俩都没有说话。大象的呼吸沉坠在我们身旁。仿佛身处轮机舱内。每隔几分钟,它就会发出一声高频的、执拗又空洞的轻啸,那是在明示它的不耐烦,年轻人就会迅速给出一把食物。
我又问外公:“你有没有这样的事,只属于自己的?”
“现在我有了。”
“不,我是说以前。”
我看到他在思索。我们伴在大象身边走了许久,他一直在思索。也许,在些许不同的环境里,他会把老虎的妻子的故事告诉我吧。但是,他对我说起了不死人。
外公背着手,走在我们的大象的阴影里,说道:
那是1954年的夏天。不,是1955年,因为那年我遇到了你外婆。我是军营里的首席伤员鉴定助理,我的学徒─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实习生,愿他安息─叫作多米尼克·拉兹洛,很聪明的匈牙利小伙子,付了一大笔学费来我们大学进修,可是一句南斯拉夫语都不会说。天知道他为什么没去巴黎或伦敦。他很擅长外科手术,不过,别的事情就没那么擅长了。无论如何,我们接到一个村子打来的一通电话,说那儿有种怪病。有些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很害怕;得病的人会剧烈咳嗽,早晨醒来枕头上有血迹。在我看来,说这种病很神秘,就好比房间里有一只大肥猫,猫的胡须上沾了几滴牛奶,结果每个人都在问,牛奶碟怎么空了。
那就去呗。我们跳上一辆运货马车直奔那个村子。迎接我们的人叫马雷克,是村里某个大人物的儿子,还上过大学。就是他发电报让我们去的。他很矮,但很壮,负责带我们穿过村子去他父亲家。马雷克的姐姐是个长相端好的胖女人,和你猜想的村妇模样差不离。她给我们端来咖啡和涂了奶酪的面包,我们在军营里成天到晚喝粥,能换个口味倒不错。吃完东西,马雷克说:“先生们,咱们这儿有了新状况。”我以为他会说:感染怪病的人越来越多了,死的人也多了,人们都吓疯了。至少我猜对了一半儿,人们确实是吓疯了。
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有个男人死了,并且举办了葬礼。就在葬礼上,这个名叫迦沃的男人从棺材里坐起来讨水喝。大家都吓坏了。那是下午三点,送葬队列在教堂墓地外的小山坡上,正朝墓地走去。一开始,从棺材里传出尸体移动的声音,当棺材盖滑动起来,他便露出脸来,这个叫迦沃的男人面色苍白发青,正如人们发现他肚皮朝上、浮在村野荒郊的水塘里时那个样。迦沃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坐起身来,手里拿着帽子,口袋里插着折好的紫色手帕。人们都惊呆了。他挺着身子,坐在自己的棺材里就像坐在船里,四下看看丧着脸、红着眼的送葬队列,说道:“水。”就这样。抬棺人反应过来,立马抛下棺椁,和送葬的人一起跑,像群疯子似的跑进教堂里,这时候,迦沃已经跌回了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