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我走进酒吧,理查德坐在我们常坐的那个位子上。酒保是爱尔兰人,他向我投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眼神:一种是出于这位好主顾常在午饭时间光临本店,衣着光鲜,显然来自时尚行业,他当然对我们俩的一切了然于胸;另一种则是他那康尼马拉[38]地区特有的蓝眼睛凌厉一瞪,看到这个中年妇女身陷一段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感情纠葛当中,对象是眼前这个当医生的人。医生和爱尔兰人一样,也是到异国他乡去工作,他拿自己作起了比较。我的威士忌已经在桌上等着我了,我溜到座位上说:“我刚才请凯瑟琳进来和我们一块儿坐坐。”

“我也叫她了。”

“我觉得她不想来。”

“确实是。”

我环顾酒吧,我们这间安逸舒适的酒吧,墙上镶了褐色木板,挂着红色窗帘,还装有黄铜栏杆。我看这一切都有点俗艳廉价,光彩已经褪去,而顾客们,这一伙衣冠楚楚来吃午饭的食客们,我看他们表面的若无其事之下,实际上暗藏着躁动。门敞开来,对着炎热炙灼又尘土飞扬的马路,汽车开过的声音非常嘈杂,闹哄哄的。简而言之,现实和我们贴得太近,于是我提议:“或许我们应该去别的酒吧试试。”

理查德说:“不,我们应该坚守在这里。”

“你觉得凯瑟琳会继续跟踪我们吗?既然她的幻想和现实两个世界已经交织在一起了,既然我们都邀请她进来了?”

“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她今天不上学,要去看她祖母。我母亲在这家新的养老院里过得并不开心。不—她倒不打算再搬。她在电话里说,她明白她忍受不了的是她自己,不是养老院。”

我突然问:“啊,凯瑟琳想让你们把她祖母一起带到美国去吗?她是责怪你,因为你们没有这么做?”

“我们怎么能那么做呢?玛利亚只够应付约翰一个人。老太太事事都要人料理,玛利亚可照顾不过来。”我一无所知的西尔维亚很快又出现了,理查德顿了一顿,说:“我妻子在她的行业领域里非常有名望,远比我出名。如果要有人放弃工作来照料我母亲,那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

“凯瑟琳还要这样折腾多久?”

他既疲惫又苦恼,低声说:“我做好了准备,预计要很长时间,她让我们很不好受。他们什么事都责怪我们,难道不过分吗?拿我们出气?要惩罚我们?我们当年也这样吗?我不觉得。我不记得有过一丁点这样的事。我不到二十岁就离开家了。你呢?”

“我当年给自己找了间公寓,必要的时候回趟家,算是尽到责任。”一阵沉默之后,我意识到我得补充一句:“不过后来就不一样了,客气点说来。”

“好吧,简娜,我想我应该从头到尾乖乖听一遍,你也是,要听我的复杂处境。我原本以为要再北上一趟,给可怜的母亲换一家养老院,而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又会少掉两个星期。现在可以缓一缓了,我心里很高兴。”

我默不作声地坐着,在想四月我们初次相遇时那些“早先的日子”。当时我们只要在一起,就不由得心醉神迷,无拘无束,俨然置身于不可思议的世界之中,全无日常生活的干扰……

他说:“好吧,我懂女人脸上那种表情。我真是再了解不过了。你在想很实际的问题。照理啊应该啊必须啊,这类词就要冒出来了。”

“照我的经验来看,确实是这么回事。”

“和你跟老年人打交道的特长有点关系咯?”

我说我想再喝一杯酒。帕特里克,也就是那个酒保,悄无声息地走到吧台边上,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动作十分娴熟,一个杯子里加了冰块,另一个没加。他站了一会儿,视线越过顾客们的头顶,朝窗外望去,看着街上闪耀的光芒。他是个典型的爱尔兰人,心神活泼,话说得很溜,净对顾客耍嘴皮子,大家自然都因此喜欢他,鼓舞他无拘无束地发挥创造,而自己却都只能英国式地微笑,我们不具备的幽默感,他们却多得可以肆意挥霍。不过今天他看起来瘦削憔悴,额头上冒着汗,看上去非常焦虑。在那天早上以前,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个见证过我们约会、充满魅力的酒保会有什么日常生活的负担,但现在我不得不面对这一客观现实了。哦,酒吧的门怎么老是敞开着,不管外面是不是暑热难耐。

我将莫迪其人其事告诉了理查德。讲述起来很不容易,因为我对这个笨拙的老太太有着很深的感情,她和我,我们俩走得那么近,我多么—又用到这个词了—爱她;然而我的措辞完全词不达意,什么都没传达出来。我说我当初遇到这个老太太,她需要帮助,我就帮了她,比预期的介入得更深,最终几乎就像她女儿似的,长达好几年时间。后来她去世了,又是怎么样的机缘巧合,使得我与伊丽莎·贝茨和安妮交上朋友,每周去看安妮两三次,这一切又如何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上她家坐一两个小时就好像去购物或者是整理衣物一样。我走进她家里,发现她心情沮丧,故意要和人作对,我如同海绵一样慢慢吸光她的所有苦恼,直到她变得精神饱满、待人和蔼,这时候我再出门去,在她家门口抖掉这一切,感觉所有压抑的重负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