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7页)

如果确实有所谓的棘手状况—我的天性拒绝接受这种事!—那我现在就身处其中。

首先,我现在对待安妮根本不像当年对待可怜的老莫迪那样,全身心彻底投入,为这份情付出真心。

我知道对一个老太太全身心投入是什么状态,老人的需求过于庞大,以至于你自己的需求退居其次,你整个生活都被吞噬了。我曾那样做过,有过那么一次经历。我并不感到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爱莫迪,我想人一旦用了“爱”这个词,那就是爱了。但我告诉自己,下不为例,因为虽然我喜欢安妮,但毕竟不爱她,所以我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不能更进一步。我和自己私下达成的这番协定意味着我不会插手干涉或者暗中捣鬼,比如打电话给维拉提议我们碰个头,然后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她最喜欢的家务帮手正擅自动用她所照看的无助老人的养老金,那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养老金。我做不到,就是这么回事。此外,我和安妮坐在一起聊天时,了解到莫琳又还没做这个那个,这时候我自己产生的种种想法,都可以归类为“黑市”或者说“第二经济”[28]思维;在全世界范围内,那样的想法其实调动了多数老百姓的积极性,他们早就抛弃了我父母一辈原本会认同的、视之为绝对真理的诚实品质:“就算你就要饿死在破房子里头了,也万万不可偷窃,不可撒谎,不可揩富人的油。那样不对。”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切都似乎正陷入僵局,误入歧途;因为我们老百姓的钱都给铺张浪费掉了,而我们却无力掌控。

莫琳就是这种思路:老人家的养老金太低了,是这样吗?我认为不是!等她的房租、电费煤气费账单付清,我再给她买完一点食物以后,还可以剩下五镑,光景好一点的话能剩下十镑。要是有需要,那个萨默斯女人会给她买条裙子,还给她买背心和内裤;如果她缺毛衣的话,可以找福利机构;安妮楼上那个女人说过她有一双多余的拖鞋。再说了,安妮还应享受衣物补助金。我要确保她拿到资助,这样就能为我的罗娜再攒点钱,好让她在期中的时候和同学去布伦[29]玩。安妮手提包的侧袋里有十镑,都露出来一截儿了。如果我把那钱顺了,她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可以存入我们为度假而设的那笔款项里去。他们把国家的钱浪费在这些老人身上真是不像话。我倒不是对她们得到理应得到的东西有意见,如果安妮有任何需要,我保证满足她。眼下有个年纪很大的贝克夫人,我会和办公室说一声她的补助问题。依我看,她完全应该多得到一些。有机会为他们多要点补助的话,又何必白白浪费了呢。政府没做过别的事,净把钱浪费在各种稀奇古怪的项目上了。要是他们有个平凡的劳动人民来管事—哦,我可不是说我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迫于生计要扳着手指头过日子的人,那就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浪费现象。他们在办公室里说要分配给我看护的那个可怜的老头儿,他快要死了,他叫什么来着?对,迪克·怀特。嗯,我绝对会确保他得到所有应得的东西。要是我下周前不把那笔钱存进去,我们今年就度不成假了。

今晚我和安妮坐下喝茶的时候,心里就在想,我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或多或少和恋人理查德为他母亲所做的一样。不过站在安妮的小屋里这个角度来看(尽管这里打扫过之后显得整洁像样,却有股老人味),理查德和我—我们这样的人大概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想到我们如何走遍伦敦,从格林尼治到里士满,从海格特[30]到码头,想到我们如何一时兴起就进剧院看戏,或者预备走上个十英里;想到我们在一起时的绚烂多彩—这一切都逐渐淡去,变得微不足道,幻灭为空无。我坐在那儿,恰好有个廉价的合金把手对着我们,这时我看见安妮衬衫前面有食物残留的印渍,一边听着她怨叹发牢骚;而简娜和理查德这对情侣已经手牵手走开了,这两个身手矫健的探险家—从这个封闭逼仄的房间里窥望,我们俩仿佛就是那副样子,根本就是幻象,只是两个放纵的人在游戏人生。不过我们并非如此,到底我们都在勤奋努力地工作。脑海中,我把自己复原到那个时刻、那个地点的那个女人,简·萨默斯,在汉普斯顿草原上踏步走过,有理查德陪在身旁,而阳光洒在他们背上:我选择回忆起那个美妙的夏日一周,感觉似乎已经很久远了—在突如其来的一股充满爱与幸福的暖流中,我体会到了与理查德在一起的真谛,可以简单却又到位地表述为:我们彼此毫无保留,无所不谈,仿佛我们这两个生命,长久以来便于冥冥之中向对方奔去,终于在图腾汉厅路地下,以意外小插曲这般滑稽而不可思议的方式相聚到一起,随身带来的丰富馈赠原本也是遁于无形之中,像是河川的深流不懂浮木的逡巡不前,那是远处深山洪水带来的翠绿枝桠,挟裹着不为人知的什么东西—丝绸?书籍?北印度来的异香茶叶?来自某个热带丛林,最终立足扎根于北欧花园的奇花异草?—栖息在一根直立原木上的十七只瘟头瘟脑的小鸡,一匹溺水马,从哪个风蚀的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晒得褪色的古代恐龙骨骼。这些林林总总的物事由山洪裹挟着远道而来,卷入河流的横面,轻轻朝上一激荡,落在白沙滩上的时候变成了褐色泡沫,而河流平素都是波澜不惊地淌过,朵朵浪花微微顶着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