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很晚才上床,穿着简的睡衣,躺了好一会儿才睡着,梦乡中她和简在阿姆斯特丹,是五大洲最为著名的时装模特。她对别人说:“这是我姨妈,简·萨默斯。对,她在《莉莉丝》工作……哦,你听说过她?”

进入七月,一年当中我最不喜欢的月份就这么到来了。春日繁花早已消逝殆尽,树木全都枝繁叶茂,浓密到绿得都俗气了。我觉得如果把一年看作人的一生,那么七月就是中年,这一时期没什么事情,一切似乎亘古不变,即使有将要发生变化的征兆,那也只会是不祥之兆。就算下起雨来,也不过就是夏天的雨水,毫无春雨那种可能夹杂有雪花、碎霜、冰雹、暖雨的亦惊亦喜。从机场坐出租车回来的路上,我如此这般浮想联翩,像看着恋人那样打量着伦敦,无视机场出来的道路、热情的红色大巴和电话亭有多么单调乏味,只见这里和阿姆斯特丹多么相像,街上一片人声鼎沸,遍布着前来这个闻名遐迩的大都会开开眼界的游客。这样的人潮迁移真是惊人,可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一百年前,前往海边游览的人为数不多,只有富裕阶层才能去造访“欧陆”一些舒适宜人的地区。如今,必须开眼界这个行业已经逐步发展了好些年头。在阿姆斯特丹,我坐在酒店咖啡厅里等着人接我去开会,这时邻桌的年轻人正在相互攀谈。一个说:“我看过大峡谷,很酷哦。”另一个说:“是啊,我得去看看,可能就明年吧。”他的语气有点焦虑,好像长期以来忽视了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必须去看—必须拥有。正如我一直体验着阿姆斯特丹,每天晚上我都特意沿着运河散步,到一些上档次的餐厅吃晚餐,要是光在宾馆里吃饭又不去看运河的话,可无从体验阿姆斯特丹。

我这次开会一直工作得格外拼命,会议很成功,我每晚也都尽情享受阿姆斯特丹的一切。时时刻刻,理查德,理查德,总在我脑海里敲打着我,心里的忧虑已经逐渐演变为激动不安。我极度渴望回去,渴望和他在一起,但与此同时,我也一直问自己,如果这一切只是梦幻泡影呢?—在这样的时刻,我仿佛在低声说着陈词滥调,感觉自己够可悲的。至于他,他的形象,开始带上几分荒唐可笑的色彩。

到了伦敦以后,我就在这样胡思乱想。我先去了办公室。汉娜和吉尔正忙着工作,配合默契得天衣无缝。看到我,吉尔甚至有点生气,说:“真是的,简娜,你没必要上这儿来呀。你说好明天来的!”年轻出色的野蛮人(汉娜)觉得眼前这对工作场合当中的亲姨妈亲外甥女真是好笑,故意火上浇油—她的天性如此—伶牙俐齿地说她倒是想见到我,因为出现了个小问题。貌似汉娜是“女性行动团”的成员,菲丽丝以前很热衷参加这个团体的活动。她们一直密切关注着菲丽丝的动向,在她们看来,菲丽丝背叛了组织,因为她竟然嫁人了,而且嫁给了查理这种不折不扣的大男子主义猪。这些像是用来作为政治标签的词语,听上去着实古怪,比如:“社会民主人士”,“左倾分子”,“右翼极端分子”。汉娜说“他是一头大男子主义猪”的时候,全然不见这些词曾经包含的那种幽默或挖苦的犀利,她早就已经不再思考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开口发出的声音罢了。

团体里的成员不时去探访菲丽丝,充满深厚的姐妹情谊,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怎么个救法?”我问汉娜,倒不是要挑衅。

我们都坐在办公室里,汉娜坐的是“我”的位子,我终究要把这个位子让给她,因为我得回到查理的办公室去。吉尔一如往常,在一大堆工作后面忙活。我有意坐到一边,还戴着帽子,手提箱搁在一旁,纯属访客。

汉娜穿着条纹束腰外衣,腰带是黑色的,扎在土耳其式的长裤之上。她回过身子来观察我的时候,那头动人的黑发一甩一甩的。在她的女性团体看来,我当然是反动派—这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大获成功,毫不关心她生活在底层的姐妹。人们之所以说出像“大男子主义猪”这种话,并不是她们真心有这样的感受,而是她们觉得必须得这样说—长久以来我总是持这样的观点。汉娜凝视着我,说:“这事情的方方面面都讨论过了。我们决定,要是菲丽丝受够了,她可以来群居村和姐妹们一起住。”

吉尔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千万别(反驳)。我也无意伤人感情。虽然我习惯性地想要大笑,可是这时候显得不合时宜,况且在我看来好像也跑题了,所以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吧,那肯定不太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