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把头靠在理查德肩上,他在我耳朵上方低声说:“伦敦,伦敦,伦敦,我爱你,我多么爱你啊,伦敦我的爱人。”

说到幸福,还有什么要多说的呢!

我们在里士满找到一家酒吧,吃了许多馅饼和土豆色拉,他说:“你有个特点,就是从来不操心节食的事。”

“我并没有发胖。”我说。然后不得不又加了一句:“但话又说回来,我得节食了,因为我胖了些,比起……”我正打算要说,比起拍那张照片的时候,但是哪怕只是提起那张照片都显得很危险。然而他从最上面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照片,肯定是他那天早上就放进去的,照片上的姑娘躺在漆成墨绿色的酒吧桌子上,和我们一同置身于一株繁花盛开的栗树斑驳的树影之下。我知道他如此敏捷地拿出照片,摆放在那儿,是为了—可以这么说—为了消除照片带来的冲击力,让她构成不了危害。但我看着那苗条漂亮的女孩,她凹凸有致,就像吉尔一样,我说:“我结实了不少。”他又把照片放回口袋,用他那棕褐色的手覆在口袋上做出保护的姿势,还微微一笑。但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脸庞,紧接着是他的身体,都因为忧虑几近扭曲变形了。我朝四下张望,看见他的女儿凯瑟琳慢吞吞地走过了酒吧,不过并没有朝我们看过来。我们一起注视着她,目送她渐行渐远,走进一条栗树林立的马路。

“怎么回事啊?”我不得不问。

“我之前离开伦敦一个多星期,我告诉了她—如实说了—我都在做什么,但她怀疑我其实和你在一起。”

“我倒希望是这样呢。”

我又免不了要知道些什么了,他也明白,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母亲年纪很大,快九十了。她一直都一个人住,自己应付过日子。现在她不行了。我给她找了家养老院,就养老院这种地方的普遍情况来看,条件不算差。她还是能保持点尊严的,会有单独的房间。她不愿意住进去,但知道也只能这样了。”听他说完以后,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进一步解释:“如果她和我们住一起,情况也不见得更好,没有人可以好好照料她,我们俩都要全天上班。”

这么多信息超过了我能接受的范围,或者是我意愿的限度,我感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抗拒:不,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他看出来了,朝我一伸手,自己站起身的时候把我也一块儿拉了起来。我们走出酒吧的花园到了街上,看见就在街道的尽头处,凯瑟琳转身往回走了。我们快步朝反方向走去,穿过里士满一座座葱翠繁茂的夏日花园,里头穿着比基尼、清凉的夏日衣裙和短裤的人比比皆是,随处可见猫猫狗狗和小孩儿,盛夏时节的花草树木令人目不暇接。英国的夏天总是游移不定又偷工减料的,在我们身边逗留的时候,它说,你们担心什么呢,这就是夏天了,我不好好的在这儿吗?—但接着就一笑了之,消失不见了。可能要过上几年,才又回来。难怪我们总谈论天气,考虑天气,深受天气的困扰。在风景如画的英国,在这每一小时都难得和前一个小时相同的地方,天气真是一出好戏,堪称庆典,简直就是免费的演出。然而今天却自始至终都是夏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我们悠然地踱步,热乎乎的手牵在一起,走进公园去,漫步在丰美的草地上。和我们一样悠然自得的,还有那曾经让平民和国王都得以果腹的鹿群,如今它们都像后宫佳丽似的,住在特别的栖息地,因为数量稀少而倍受宠爱。我们走啊走,我和往常一样穿着极其不合时宜的科特·盖格[21]时装鞋,但是穿这样的鞋让我很有安全感,我结实的双脚有力地踩在厚厚的丛生草上,手由着理查德紧紧攥着。在炎热的金黄阳光照耀下,他俨然是一头黄褐色的狮子。我们整整走了公园一个纵深,又绕了一圈,记得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微笑着,感受生活在我们相连的手中流淌。

到了傍晚七点,我们已经走完好大一圈,回到成片的房屋和花园,人们还在那里懒散地闲荡和玩乐,享受夏日的美好。人们三五成群,待在街道两旁的树下无所事事。我们又找了一家酒吧,屋子背后还有个小花园。那时我们已经饿了,吃了牛排、色拉、苹果派和冰淇淋,喝了不少红酒。我们似乎止不住微笑,也无法不深情凝视对方。看着他的脸颊,我的两眼就像是双手一般,可以觉察到他凉凉的皮肤略微潮湿,而他浅棕色的眼睫毛轻触着我的手指头,还能感受到他衣服下面的身体有多么强壮又充满活力,因为他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蓝色衬衫。我也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像在抚摸着我的脸庞以及我的手臂。我的脸庞和手臂都无遮无挡,虽说我原本想过是不是该这样袒露着,但是因为他的眼睛仿佛在那里找到了乐趣,于是我感到非常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