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听到这话,她确实思索了一下,看起来是意识到了什么,头微微一摇,似乎要说对不起。不过她完全给恐惧蒙了心。

“我活到现在,总是害怕一件事儿,那就是我早晚会因为某种原因被凯特拖入泥潭。你说,她是你的妹妹—可我没得选啊。”

“吉尔,”我说,“就两天。没别的要求了。周日晚上我会到你公寓来接她回去。”

“这都是因为那个男人。周末的爱情聚会。你们干吗不去性爱酒店?”

我不知道如何写下我听到这话时的感受。说我觉得受到了攻击……她大可打我,朝我扔一袋垃圾……她嘴里本来有可能喷出污言秽语。我坐在那里,感到恶心,头晕目眩。

“哦,天啊,简娜,简,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哦,我怎么会?哦,哦,我该怎么办?”她站起身,在办公室里大步踱来踱去,双手捂住脸颊,死死地盯着我,还握紧拳头对着她的前方上上下下挥舞,好像在击打着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只是我看不见而已。眼泪从她脸上迸落,吧嗒作响,她由于悔恨和痛苦而心烦意乱。我也一样。

“哦,简,”她叫喊道,“我当然会收留她。当然会。对不起。”

那个尚未开始便招致诸多纷乱情绪的周末,就这么过去了。凯特现在上床了,之前泡了个澡,还给饱饱地喂了一顿美餐。

我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此前这房间一直让我觉得相当舒适,很适合我自己,堪称是我的布局背景,甚至等同于我的家,但是现在有点不对劲儿。我看向大窗户外面,遥望伦敦那夸张的天空,由紫红色到深紫色,给反射的光线照得雾蒙蒙的,这片天空从来不曾黯淡下来,因为天空下方的伦敦向上投射了自身的映像,光照耀眼得驱散了云彩,也驱散了黑暗。我把日记本摊在面前,往本子上写字,仿佛身体里没有任何东西一样,整个人空荡荡的,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这样的感觉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还是拖到明天再写吧。

或许我要泡个澡。我讨厌在凯特泡完以后去,感觉好像她的污垢渗进了浴缸瓷釉的毛孔里,她的汗酸味儿同浴盐和温暖干燥毛巾的气息混到了一起。我应该上床去好好思念我的恋人理查德,看来我是永远不会和他同床共枕了。我们之间隔着刀山剑海呢。

周六那天早上,我奋力把凯特拖起床。一点都没夸张:她脑袋顶着双膝,蜷缩成一团,绷紧了肌肉和我较劲儿。当时我的感觉糟糕透顶,差点就要把她丢在那里作罢,打算半路拦住理查德,说取消约会算了。但是我一路无情征服战胜的,不单是凯特和吉尔,还有我自己,一旦向前推进不力就打退堂鼓,那未免也太可笑了。我使出浑身解数拉她起床,其实无非就是替她穿上衣服,把一杯热巧克力和一个羊角面包往她手里一塞,然后给她点钱再加上怎么走到吉尔住处去的地图。她慢吞吞地走了,窝了一肚子火想要报复的样子。我看见她到了街上抬头远望我的窗户。我的心一阵刺痛。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可是心灵世界的专家了。心,这个器官不肯听话,自有主张而又顽固不化。对于凯特,我的心做出的反应是隐隐的悲痛,像是绝望;对吉尔,感到的却是暖暖的喜悦,很可能是私心作祟,因为我在推动她的进步上帮了大忙。理查德呢?那可不是位于我胸腔正中的这个器官的问题了—我一想起他,便能察觉到脸上浮现出微笑,双脚开始轻轻打拍子,仿佛想要翩翩起舞。

我逐渐明白了,可怜虫凯特引发的那隐隐的痛楚,是无能为力的象征—我的无能。

我打电话给吉尔,告诉她凯特出发了。马克接的电话,他听起来很和气,但置身事外无所用心。他说,他们正在浴室铺地毯呢。

接下来我开始着手整理打扫公寓。布朗太太和往常一样每周来两次,但是我们有个不成文的默认协议:她不收拾凯特的烂摊子。我竭尽全力清理干净,然后出去采购以便做饭。做一顿大餐。话说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把我这相当了得的本领派上用场了。想到弗莱迪和我操办的那些小型晚宴—好吧,或许我不愿想起。事实是,对我们俩而言,开心享受的是操办的过程,要让宴会从头到尾都尽善尽美,可能客人们只是我们展示自我的背景而已。我想要照着这个思路细想吗?不,当然不要,但似乎我和弗莱迪共度的每一天正在被逐步抹去,以至于看起来仿佛荡然无存了。那不是本来该有的样子—是的,我很清楚,但是这么少之又少吗?就梦见弗莱迪这件事而言,一夜又一夜,他是我走进的风景,然而我和他之间总是存在着屏障。或许我就是那道障碍,仿佛我的内在实质、我这个人,对他—看得见却触碰不到的他,带有敌意。要么是迷雾弥漫在我们之间,要么是我一靠近他就走开,要么是我紧挨着站在他边上,看着他亲近的脸庞,满腔希冀和渴求,但他面无笑容,我又动弹不得,想要伸手去拉他,却连手也动不了,因为双手重得抬不起来。我们缠绵欢好的时候充满遗憾和痛苦:总有一个人很快要离开,不是他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