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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她前面的杜月笙在一个包厢前止步了,他走了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火老鸦和花旗阿根在外面站好,她跟了进去。她认出了孔祥熙那圆胖的身材,在他身边,坐着一位看上去有气无力的英国老男人,她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那是李滋罗斯爵士(Sir Frederick Leith-Ross),英国政府派来的财政顾问,帮助中国治理经济问题。资本主义吸血鬼,她暗暗地鄙视他那光光的脑袋,上面有几根可怜巴巴的白发,贴着头皮向后梳去,一张松弛的老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泛着红光。

李滋罗斯的眼神里,也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对杜月笙的鄙视,鄙视他那标志性的大耳朵、光头,还有他的长袍。“太令人吃惊了,他们居然让他进来,还到包厢里来,真丢人!”

“没错,你可以说他是个绑匪,或者凶手,随便你怎么说吧,”孔公用他流利的英语低声作答,“但是,亲爱的爵士,在上海,有十万人听从他的指挥。”这个说法不免有点夸张,宋玉花知道,准确的数字应该接近于一万吧。但孔祥熙还在继续:“国民党之所以能够控制上海的局面,就是因为有杜月笙和他的手下。为什么?你说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他随时都可以挑起一场动乱!”他转而谦恭地低眉,用上海话对杜月笙说:“先生,随时听候吩咐。”他之所以被称为孔公,是因为他是孔子的第七十五代后人。

“哪里,哪里。”杜月笙客气地回应着,非常受用对方的恭敬。

孔祥熙又用英语说:“让我来介绍一下。”

他们同时转向了那位英国人。英国人阴沉的眼光已经在上下打量宋玉花了:“我的天,他的小情人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了。”

王八蛋,宋玉花心里暗暗骂道,她憎恨用淫秽的目光看待她的男人,可她没有流露出来。她伸出了一只手,用英语说:“抱歉,我们还不认识吧,我是宋玉花,您是……?”

他一惊,差点没噎住,尴尬地说道:“李滋罗斯爵士,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女士。”

“久仰。”然后,她转向孔祥熙,孔祥熙握住她的手,依照欧洲人的礼节,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孔公,”她继续用英语说,“见到您很高兴。”她的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杜月笙神色威严地和他们道别,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她也跟了出去。

她的话,礼貌得无可挑剔,但是,英国人愠怒的脸色显然表明她刺中了目标,孔祥熙忍了忍,才没笑出声来。很好,这个外国人就是只癞蛤蟆。

在他们自己的包厢里,宋玉花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和平常一样,她默默地环顾四周,她总是担心会遇到家乡来的熟人,在老家,人们并不知道她父亲为了抵债,把她卖给了杜月笙。那天晚上,没有来自安徽的人,不过,她注意到很多上海的社交明星、银行家、航运巨头和地产大佬,甚至,还有阿甫,那位俄国来的犹太作曲家。楼下舞池里的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位新来的钢琴家身上,虽然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剧院已经为乐队的复演大打广告,但是,在宋玉花看来,这位钢琴家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生在棉花地里的奴隶。

他的演奏中有一种冷峻的高傲,那是她所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把她带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那时候,她家庭教师给她上钢琴课,教她弹车尔尼,弹巴赫。然而这又是一种舞曲,她判断,这大概是来自于美国的一种新的混合品种,她很喜欢。

午夜过后,大约两点来钟,林鸣出现在包厢里,他卷着袖子,看上去精疲力竭,但是脸上满是喜悦和兴奋之情。今晚的复演,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账房先生的算盘打了一夜。“暴利啊!”他瘫坐在椅子上。

杜月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大度了。可是,这眼光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了下来,他恨他的父亲,虽然他父亲给了他受教育的机会,但是,林鸣负责打理的爵士俱乐部,早已经把这笔投资连本带利都收回了。无论他有多么努力,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杜月笙父爱的温暖。幸好,他有音乐,那是他的酷爱,也是他的安慰。楼下,托马斯的钢琴声带出了乐队主打曲《恰恰好似你》的第一句,林鸣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这首经由班尼.古德曼之手,成为知名单簧管曲的乐曲,被国王乐队改成了器乐曲,主调由两支萨克斯风组成,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兄弟的萨克斯风高低错落,穿插呼应。

我知道我为什么等待,我知道我为什么忧伤

每个夜里都在祈祷,祈祷有一个人

恰恰好似你。

一曲终了,林鸣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轻轻地碰了碰宋玉花的手肘,示意告别。然后,他悄然离开了包厢。这时,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空气凝固,胶着。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安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