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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三支精彩的曲子后,他离开了,站在马路上,他冻得发抖。心里想着还要做的事情,立刻扬手叫了辆黄包车。现在,让车夫在寒风中像牲口一样拖着他跑,他已经眼睛都不眨一下了,大家都这么做,他也习以为常了。他也习惯不付小费了,在这里,如果你付了小费,他们就会小看你。至于在这个平安夜,孤独地在大街上游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爵士音乐家就是游荡的人,是布鲁斯的人,这样说来,他现在还在马路上游荡是对的,和他的身份相称。

走上台阶,他还没掏出大门钥匙,华叔就已经从里面把门打开了。“先生,来客人了。”他说道。

托马斯进了客厅,一眼就看见林鸣坐在长靠椅上,笑容可掬。“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有什么喜事吗?”

“哈哈,你说对了,”林鸣说,“你有听到关于蒋介石的新闻吗?”

“不太清楚。”托马斯在逸园听到人们说起过绑架的事,但他并没有听进去。

“他们把他放了,因为他承诺和共产党合作,并肩对抗日本!也因为孔祥熙和宋子文付了一大笔钱把他保出来,这可是大新闻。”

“那可真是好消息,这下,也许你们可以打败日本人了。”托马斯想起了韦瑟福德说过的话,想起他关于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的预言。

“对,把那些强盗赶出去!”林鸣把手伸到棉衣里摸索着,“哈,在这儿。”他取出了一瓶酒:“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这是我来你这儿的另一个原因,我也无处可去。坐下,小格林。陪我喝一杯。”

盛大复演那天,林鸣很早就到了。巨大的穹顶上,灯饰层层叠叠,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舞台背景的贝壳,闪耀着一道道象牙和黄金的光泽。身着白色上衣的侍者将一朵朵茶花插入花瓶,浆过的白桌布铺得平平整整。林鸣还注意到,他们的脸都刮过了,头发往后梳得服服帖帖。他的所有雇员都是从北方逃难来的,从日本人占领的东北逃到上海,他们饥寒交迫,陷入了绝境。这样的难民每天都会增加。战争写在他们的脸上,这些战战兢兢、骨瘦如柴的人们来向他求一份糊口的工作,如果他愿意,他每天都可以迎新去旧,“快点快点!”他拍着手大声地催促着。

周是林鸣的大堂经理,他已经见识过太多的演奏和伴奏了,这种演出已经不能给他带来一丝的兴奋。不过,今天不一样,剧院外面挤满了等待进场的人,他们衣冠楚楚,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在林鸣的眼里读出了意外的惊喜。时间一到,大门打开,迎接宾客,他们是穿着西装、礼服、中式长袍的男人,是穿着紧身旗袍的中国女人和曳地长裙的西洋女郎。那些富豪还带着一队队的俄国保镖,对于任何一个身家显赫的重要人物来说,流氓绑架和索求赎金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威胁。在皇家剧院这么特殊的场所,刀枪相见是常有的事。

皇家剧院的来宾中,华洋兼有,甚至还有日本人,当时有两万多日本人住在上海。他们当中,不仅仅有爵士乐爱好者,也有上海最好的爵士音乐家。从音乐素养和技巧方面来看,他们仅次于美国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林鸣会招聘他们。在闸北,他们有自己的夜总会,那里才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不过,作为剧院的客人,林鸣对他们一视同仁,如同他欢迎任何一位来宾,这也是夜上海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把政治和分歧关在门外,所有人都欢迎,所有人都平等。

当然,这其中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一个不是那么说得出口的原因,那就是没有人愿意直面战争,尤其是在夜晚,本来就该是享受快乐的夜晚。他们把每一次的侵犯和每一次的吞并称为一个偶然的事件,这样一来就好容忍多了。比如,奉天事变[8]和长城抗战[9],就在上海发生的一 . 二八事变[10],导致了在上海这个中国城市,只有日本人可以佩带武器的规定。既然定义为“事件”,人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照常工作,照常娱乐,照常消费,今晚该干啥还是可以干啥。“你好,”林鸣向每一位从他身边经过的客人致意,“欢迎来到新皇家剧院!”

他认出了汇丰银行的总裁,在他身后,是渣甸洋行的大班,身边带着跟了他很久的法国情人,自从他夫人去世后,这两人就在公开场合出双入对了。这个男人悲恸了很久,做得也很得体,现在,就连最固执的卫道者也该容忍吊在他手臂上这位丰满的厚眼皮海洛薇兹[11]了吧。在这一点上,白人有时候让林鸣觉得保守得有点不可思议。

见到作曲家阿龙.阿甫夏洛穆夫[12],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这位出生于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献给了中国,写出了多首糅杂西洋音乐和中国传统音乐的交响曲,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作曲家,他的到来提升了今晚这场演出的档次。和平时一样,他依然穿着一件黑色丝质中式长袍,配上他那双有点鼓出来的蓝色大眼睛,还有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庞,显得有点奇怪。“你好,阿甫!见到你很高兴。”林鸣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