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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的上海冬天过去了,当杨柳泛出鹅黄的时候,托马斯的钢琴表演已经能跟得上大家了,当然,离国王乐队的要求还是有一定的距离。这是一支舞厅伴奏乐队,它的乐曲应该充满鼓动和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地扭动腰肢,跟着跳起来。但是,他的不足之处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一来是因为他有高超的曲目安排和带领引入的技巧,再则,他在舞台上展示的古典魅力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所以连乐队中的铜管部都不敢提出异议。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隐隐的不安。三月的一天,一次,在排练的时候,铜管乐手莱斯特.寇尔嚷了起来:“尾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独奏啊?”

“这个……”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了。”

有那么一瞬间,托马斯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脑子里的嗡嗡声。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站了出来,打破了沉默。“这么说可不公平。”他说道。

“我同意,”他哥哥欧内斯特也加入了他的阵营,“我挺喜欢现在新的声音。”

寇尔立刻反击道:“你们俩懂什么?”

“我们大家知道的,他们俩也知道,”阿隆佐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洪亮,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你这样说话是不妥的。我认为,不论你对新声音有什么看法,但是,事实是,我们都看到了,舞厅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客人,我们的演出也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这番话,引得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也帮托马斯解了围。托马斯虽然从尴尬中暂时脱身出来,但整场排演下来,焦虑感始终盘桓心头,挥之不去。他在曲目的编排上做了一些改动,而且,尽量让自己的钢琴声隐藏在国王乐队的蓝调主旋律之下,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是在用他的钢琴声,为自己树立一个他希望别人看到的形象。在美国的时候,深色的皮肤是他的障碍,不是每次都能冒充欧洲人混过去。因此,他必须在精确度和微妙处加倍下功夫,以此来弥补缺憾,这也是为什么他对衣饰和举止的细节如此注重。他希望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弹奏着古典音乐的白人音乐家的形象。然而,这个形象,和他与生俱来的形象恰恰形成对比,他只能把不能弥补的缺陷,深深地隐藏在阴影里。虽然他的心里厌恶这样的行为,可是为了谋生,他不得不那样做。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爵士音乐家,他必须抛弃这一切束缚,成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己,一个真正的自己。

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拿出类似于独奏曲这样的东西。他最近雇佣了徐先生,在徐先生给他抄录的乐谱基础上,他自己创作了一系列装饰音,加入其中,这些装饰音优雅而华丽,效果出人意料,听众都已经深深折服了。但是,他的伙伴们却不以为然。

乐队里的其他音乐家都有即兴表演的能力,顺手就能来个独奏,就好比兴之所至就能唱上几句一样,让托马斯很羡慕很嫉妒。这就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特有的声音,降四大调层层推进,宾客翩翩起舞,就在这平稳如河床的基调上,悠长尖厉的独奏缓缓升起。乐队里的其他人都能来一段独奏,除了他自己之外。后来,他知道这就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特有的风格,是它的标示性声音的组成部分。这种方式让每一位音乐家都有机会站出来,展示自己的才华,讲述一个故事,有平缓稳定的调子作为背景,故事得以平行展开,饱含乐感。在他知道了乐队的这个特色之后,更是对每一位队友的能力心生艳羡,深感自己的不足。

而且,还有一件事也令他嫉妒,他的队友们很多人都有女朋友,出双入对的很亲热,可就他没有。并不是因为他洁身自好,而且,这里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有,有几个睡过的女人他还蛮喜欢的。起先,他觉得很开心,享受那些年轻可爱的身体,他的手抚摸过各种肤色深浅不一的肌肤。他亲吻过的那些朱唇里,吐出的是俄语、法语、印度话,还有东京话,以及中国的方言。可是,最终他觉得他掏钱出来付给这些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实在是一件很落寞的事情。不过,令他满意的是,他得到了尊重,得到像绅士一般的对待,他享受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尊重比性更令人兴奋。虽然他在这里得到的性更加实在,更加治愈,这种抚慰是他这辈子都缺少的,现在,他在上海找到了感觉。

他心里慢慢滋生出对其他队友的艳羡,他们的女朋友中,有两个是中国人,两个俄国人,一个马来西亚人,阿隆佐甚至和女朋友同居了,那是一个叫惠子的日本女人,他是通过在巴克.克莱顿哈莱姆绅士乐队里的一个朋友认识的。他多想也有一个属于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