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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的第一个早上,托马斯.格林在吱吱咯咯的轮子声音和男人低沉的叫声中醒来。一时间,他有些恍惚,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他都沉浸在温暖的记忆里,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巴尔的摩。那时候,他妈妈还活着,早上,卖草莓的小贩赶着骡车沿街叫卖,骡车的轮子吱吱咯咯地轧过夏日的科利尔街。然后,他感觉到了冷,那是打在脸上的冬天的寒气。终于,想起来了,他在中国上海,身上盖着丝棉被子。

男人低沉的叫声又传过来了,这一次,这叫声引出了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那是邻居家里养的鸡。他掀开被窝,瑟缩着下床,穿过落地门,来到了窗前。撩开窗帘望下去,原来,下面有个倒马桶的环卫工,他的叫声,很富有乐感,虽然托马斯听不懂他在叫什么。这叫声,在清晨的弄堂里飘荡,弄堂里前前后后的人家都打开了门。陆陆续续地,有蓬头垢面的女人拎着马桶,端着夜壶,出来了。托马斯住的公寓很高级,有着现代化的管道设施和抽水马桶,他家不需要倒马桶。而且,就在他坐着汽车来到他在上海的这个家的前一天,林鸣还为他添置了一应奢华的家什。国王乐队是上海滩上风头最健的管弦乐队,而他,即将成为这支乐队的领班。

这时,从南边远处一片低矮的屋顶上,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巨响。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日本军队在做实弹演习,就在沪杭铁路线尽头的那个打靶场上。之前,林鸣曾经告诉过他日本军队在中国的事情,所以,在中国的第一个早上,有那么一刻,他以为那个混乱的、梦境一般的时刻就这样来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他看见环卫工慢悠悠地朝弄堂深处走去,不断有女人拎着马桶出来。今日无战事,更让他担心的是,九点钟有一场排演,那是他在上海的第一场排演,不出八个音节,乐队里的人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冒牌货。

不是因为他不懂音乐,恰恰相反,他从小就开始接受古典音乐的训练。一开始,是他妈妈教的,后来,跟着老师学,最后,他在皮博迪上了正规的音乐课。在那里,有特殊音乐才华的黑人孩子可以坐在教室的后排,只要保持安安静静,就能学到和声、乐谱、乐理和作曲。在他的家族传统里,音乐和钢琴是神圣的。对音乐的崇拜,始于他的祖母,然后传给他妈妈,现在轮到了他。在他小时候,那时,他爸爸还活着,他妈妈会经常带他去华盛顿特区,参加私人音乐沙龙。在那些沙龙里,黑人音乐家们演奏着室内乐,他们都是技巧娴熟的音乐家,听众们安安静静地欣赏着。到了十九岁那年,他穿上浆得发硬的晚礼服,也开始表演弹钢琴了。他本来是可以以此为生的,然而,仅仅过了两年,大萧条来临,股票市场一泻千里,突然间,好像再也没有人有闲钱可以花了。就这样,他没有地方教音乐,陪练的活儿也没了,就连为教堂合唱伴奏的机会也没有了。有一阵子,他在电影院里给默片弹钢琴配乐,以此维持生计,有声片出来后,这条路又断了。那时候,除了那些本来就有家底的,谁也没法搞到更多的钱。

终于有一天,幸运来敲门了,在一个吉尔福德富豪家举办的舞会上,他得到了一个视奏的机会,超强的读谱能力,为他获得了良好的口碑。之后,又有更多的人家请他去表演,他无需准备,也无从准备,只要有乐谱,他就能直接弹奏出来,而且非常出色。可是,这样的机会毕竟不多,他始终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所以只能交给他妈妈一份可怜的收入,勉强用来支付房租,填饱肚子。不过,时势这么艰难,靠自己的才能,有这样的收入,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状,他心里明白,有些机会之所以落到他的头上,是因为他的长相能迷惑人。他的肤色,是焦糖一般的褐色,眼珠倒是墨黑的。不过,他的脸庞精致俊俏,走在街上都会招人多看两眼。如果他把头发再剪短一些,人们就会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在人们的心目中,古典音乐家本来就应该是有着异域风情的,他们也许是来自于欧洲,或者是来自于南方的某个国家。每当被问到出身背景时,他总会盘算一下如何回答,因为,作为一个美国黑人,一场演奏下来,他只能拿到两美元的酬劳。但是,如果是土耳其人,或者是葡萄牙人,那就不一样了,起码能拿到五美元的酬劳。所以,只要他觉得能蒙混过去,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打开了衣柜,漆木柜门上,描着古色古香的中国画。柜子里,放着几件衣服。在他昨天上楼之前,这些衣服已经被收拾妥当,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这里了。这一小堆衣服,看起来少得可怜。在家乡的时候,这些衣服是他的骄傲,不,应该说,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钱。这些衣服是他的徽章,是他的制服,显示着他受过教育的身份,显示着他在欧洲古典音乐上的教养。穿上这些衣服,他就进入了一个角色,那是他为之奋斗至今才获得的角色。而现在,正是这个角色,让他远渡重洋,来到了这里。他打好领带,穿上那件袖口有点磨损了的旧西装,一粒一粒地系上纽扣,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葬礼。没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要去赶赴一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