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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家缓缓地抬起了手,一束灯光罩住了他,他的四周,都没入黑暗。

在他身后的幽深处,单簧管发出了一声清亮的悠鸣,宋玉花听出来了,那是《蓝色狂想曲》著名的前奏,她在收音机里听过,只是她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舞厅里听到这支曲子。

单簧管在起伏的调子里孤独地行走着,直到钢琴的和声如雨点般洒落。有那么一会儿,她微微地合上了眼睛,静静地聆听着。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满满一屋子的人,身穿华贵的晚礼服,在摇曳的光柱里,静默无声,纹丝不动,都在听着,仿佛琴声是一张魔网,罩住了他们。她也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驰神移,想象着他经历的所有艰难困顿……而现在,他抬起了一只瘦削而高贵的手,带出了一声号角。

她注意到,乐队里的其他乐手也在盯着他看,脸上流露着惊奇,几乎充满了敬畏。其中有几位似乎有点怔住了,一时都跟不上他的节奏。钢琴家继续弹奏着,几秒钟之后,终于,他的伙伴们迅速调整好自己,切入了节奏之中。她能感觉得到这种细微的停顿和变化。

可惜,一支曲子太短。那一夜最后的掌声再一次在大厅里响起。宋玉花转向了杜月笙,尽量克制着,不动声色地说:“挺不错,你觉得呢?”

不出所料,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对于他来说,爵士乐和其他任何一种西洋音乐一样,都是噪音。他崇尚国粹,鄙视一切外来的东西,崇尚传统,厌恶一切新生的事物。也许,他是一个黑帮头目,是一个恶棍,但是,他的内心有一片没落贵族的领地。他和他的手下们希望能让作曲家们都闭上嘴,宣布爵士乐有害,禁止新的演出项目,让心怀不满的人都消失。她恨他。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在上海,大多数像她这样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年轻人都有同感。他们是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的作家、演员、记者和音乐家,他们是为未来而活的。他们中有些人出身贫寒,也有些人家境富裕而同情劳苦大众,但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是典型的“走城市路线的”共产党员,他们不同于那些外省市通过“乡村路线”,而投身革命运动的年轻人。他们聪明,富有激情,通达老练,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宋玉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虽然无人知晓,但她的生命中的每一天因此而富有意义。

杜月笙起身要走了,她也赶紧起了身。她的内心波涛起伏,但外表波澜不惊。

两层楼之下,托马斯.格林正站在包铜的大门边。当他向来宾一一致谢告别的时候,依然感到微微的晕眩,心情已然轻松了。仿佛整座剧院里的观众都涌向了他,向他送去赞美和祝贺。

“新年好!是的,谢谢你,”他说,“您太客气了,这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全体同仁共同努力的结果,每一位都是优秀的音乐家。是的,谢谢您,欢迎下次再来。”林鸣站在他的身边,说着同样的话。剧院里的每个人经过都得从他们身边挤过去。

在这片潮水般涌动的人头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人,他和林鸣一样,显然比别人都高,甚至比林鸣还要高。他立刻明白,这个人就是林鸣的父亲,青帮头目杜月笙。是不是该上前打个招呼呢?但据说他不会讲英语。

不过,杜月笙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看也没看他,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去了。

可是,在他的后面,在所有保镖的后面,一位女子款款而行;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光,那是他在一个女孩子眼里所见过的最聪慧、最纯洁的光,这束光一下子就透进了他的心里。她的头发,是乌黑光滑的,在颈后绾了一个髻,上面簪着一朵娇艳的鲜花。

托马斯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被人潮推送着,朝他走来,脸上露出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面对面了,在人潮中,四目交汇,可是,也就一秒钟,她又被人潮裹走了。终于,他最后看了一眼离去的背影,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目光,继续面对眼前络绎不绝的观众。

这一切,林鸣都看在眼里:“别看她。”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她是他的人。”他接着用中文和下一位客人打招呼。

“是他老婆?”

“那倒不是。”林鸣说道。

那么,是什么呢?托马斯很想知道,但他没有再问下去。从小,他就已经懂得,有时候,必须退一步才能恰到好处。但是,道理归道理,这和他内心的感觉、想法和计划都是无关的,他现在已经注意到她了,他还会继续关注她。当然,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里。

人群终于渐渐散去时,他走到了外面。在那里,乐手们和前来祝贺的人们还聚在一起,在那堆人中间,他见到了阿隆佐刚才指给他看的那个人,一个高挑的、有着蓝色眼睛的俄罗斯犹太人,身穿一袭中式长袍。格林穿过人群走了过去,向他伸出了手:“新年好。托马斯.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