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再创嘉年华(第2/5页)

文明的标准为何?也许只是规模大小的问题。狂热仪式和庆典已经发展到可以在同时间吸引几百人前来参加,在这样大小的团体中,每个人都听得见现场的音乐(未经扩音器),而且一眼就能看到其他的参加者。然而所谓的文明社会,似乎就是好几千人(我们的时代则是好几百万人)被绑在一起,经济上相互依存,军事上面对同样的敌人,以及遵守同一套法律。无论是过去或现代的大型社会,要创造休戚与共的感觉,通常都要通过能让上千人观赏的大型集会;电视则可以让数百万人凝聚在一起。

法国理论家居伊·德博(Guy Debord)称呼现代社会为“以大型集会为中心的社会”,依据他的描述,它出现在“没有庆典的时代”。[4]人们不会自行创造集体的愉悦,而是从大型集会中吸收、取用快乐,当中包括商业性的娱乐活动、国家庆典以及其他消费文化等。同时,媒体则不断宣传个人独享的快乐经验。德博感慨地说:“长期下来,观众的角色越来越被动。不得不说,大型集会是被禁锢的现代社会的梦魇,它最终没有传达任何意义,只有让人累得想睡觉。”[5]

我们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理由解释,为何庆典与狂热仪式不能在大型社会中存活下来。1790年,法国所有城市都在庆祝大革命周年纪念,跳舞的人成行成列从街上延伸到郊外。摇滚演唱会则能吸引上万人前来,几天下来,人人都平和地一起跳舞、相互认识。巴西现在仍然会举办嘉年华,特立尼达也还保留着自己的节庆活动。今日的非暴力革命,例如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参加者一定会播放摇滚乐和饶舌乐,穿着革命颜色的服装,在大街上唱唱跳跳。不管人数有多少,都能创造欢庆的气氛。

随着时间发展,社会规模不断变大,但这不能解释为何精英阶级长久以来对平民庆典与狂热仪式有敌意。这种敌意至少可追溯到古希腊城邦时代,当时每个城邦也只有几万人而已。彭透斯王对付酒神的伴侣,罗马人查禁狄俄尼索斯祭典,都不是因为担心信徒的人数有多少。几世纪以来,当局打压庆典和狂热仪式都是有意识进行的,他们(男女都有)感受到实在且迫切的威胁。所有构成文明的元素当中,对庆典最有敌意的,不是晚近才出现的资本主义或工业化,而是更过去的社会阶级。当某个阶级、族群或性别统治一定数量的人口时,便会害怕地位低下者充满力量的仪式将威胁既有的社会结构。

以中世纪后期的欧洲以及加勒比海地区为例,首先,精英分子退出庆典活动,可能是因为害怕,也或许是想要维持尊严,刻意与大众保持距离。没有他们的参与,庆典仍维持其传统的功能,让参加者产生团结一致的感觉。这么一来,参加者就只剩下被统治的那群人,不可避免地,他们一团结起来,更是会挑战统治阶级,例如在嘉年华活动中嘲讽国王和教会。欧洲殖民者四处征战,全世界都有这些精英的足迹。他们用自己的观念看待各地文化,视原住民为“野蛮人”,一到当地就威吓他们。这就是文明与集体狂欢的矛盾症结所在:狂欢仪式能营造团体向心力,但若团结起来的是被统治者——农夫、奴隶、女人、被殖民者,精英分子便会呼叫军队来帮忙。

从某方面来说,比起政治上的威胁,被统治者那些唱歌跳舞的庆祝活动对精英分子的威胁更为严重。毕竟国王与统治者都是人,都能感受到音乐吸引人的魅力。彭透斯王难以抗拒诱惑,于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加入女祭司,最后被母亲肢解,死状凄惨。为何十九世纪欧洲的殖民者经常以“失控”描述原住民的舞蹈?参加仪式的人并没有失去对自己行为的控制力,因为这些仪式是细心排练过的。害怕“失去控制”的,其实是殖民者自己。在某些情况下,旁观者也会接受到同样的诱惑,尤其是年轻人。罗马人就害怕酒神祭典会影响到年轻人。在童话故事里,魔笛手用他的风笛引诱德国小镇的孩子,把他们带到外地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摇滚乐若只在黑人圈子中流传,不对外渗透到白人青年的生活圈,想必白人家长们应该就没那么反感。

不过,精英分子对狄俄尼索斯庆典的敌意不只是出于实际的考量,担心年轻人变得叛逆、爱上狂欢。就哲学上来说,精英分子是想逃离混乱的公众娱乐生活。阶级的本质便是在人与人之间建立界线,谁可以去哪些地方,谁可以接近谁,这里欢迎谁、不欢迎谁,但庆典划破了这些界线。古典学家查尔斯·塞格尔(Charles Segal)这么说:“阿波罗设立限制,强化界线。他的对手狄俄尼索斯个性相反,化解了区隔。”[6](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象征和谐、理性与秩序,不同于狄俄尼索斯代表的享乐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