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再创嘉年华

诚如本书一开始提到的,十九世纪的新教改革者只要一想到,改信基督教的或霍屯督人会多么讨厌“不得体”的嘉年华活动,就觉得那些热爱嘉年华的欧洲人一定会备受打击。新教徒幻想着,这些改信基督的“野人”若发现文明的基督徒居然戴面具跳舞,像家乡那些未改宗的同胞一样在公开场合嬉闹,一定会很厌恶。不过,想象未改宗的“野人”噗通掉进现代都市,那才有趣吧。如果我们把十八世纪大洋洲土著、北美印第安人或新几内亚的居民送到曼哈顿午餐尖峰时刻的街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们一定会被红绿灯、汽车和大片取代树和草的建筑物吓得目瞪口呆。先不论未来科技带来的惊吓(如同所有的喜剧情节),最令他们惊奇的是身在人群中的感觉:一个路口就聚集了这么多人,他们生活中唯一有机会看到这种场面,是部落每年一度的聚会,几百个人在同一时间齐聚,跳舞、饮食、狂欢个几天。

依他们的经验来看,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应该是为了举办庆典,既然城市街上有这么多人,显然是为了参加更热闹、更有创意的活动,场面一定超过自己家乡几十个人的庆典。片刻间,在这些“野人”的眼中,纽约客脸上的妆、身上穿的制式“服装”,会让他们误以为闯入一个庆典,但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很快就会推翻他们的猜测。这些人表情紧绷,没有一丝笑容,回避眼神交流,只顾着要去办事。不管这些人要去做什么,显然都不是在玩乐。原住民朋友大为震惊,这么多人聚在街上,居然没打算(或没能力)来办个嘉年华?

彭透斯王和狄俄尼索斯、教宗和跳舞的农夫、清教徒和嘉年华爱好者、传教士和跳狂热舞蹈的原住民,在这长达三千年的对峙过程中,彭透斯王和他的盟友似乎获胜了。集体欢愉的场合被严重边缘化,穷人们只能在教堂外的街道聚集,年轻人只好去阴暗的酒吧鬼混。更重要的是,欢愉的源头——“他人”,包括陌生人,也不再引人入胜。在今日的世界,“他人”成为我们个人成就的阻碍。“他人”在市区街上和高速公路上妨碍我们行进,抢了我们的停车位和工作。“他人”这么多,房价才会高居不下。“他人”粗鲁又吵闹,毁了我们喜爱的度假地点。“他人”更可能是杀人魔或恐怖分子。人类演化成为社会性动物,社会程度远比任何灵长类高,还能和非亲非故的人一起玩乐。但现在超过六十亿的地球人,都在同一片土地上竞争石油、水这些资源,我们内化的社会性便显得幼稚、落伍、不管用了。

在这四分五裂的世界中,没有一个宗教派别倾力推崇飨宴和舞会,宣传这些活动的美好之处。美国的基本教义派基督徒、中东地区的伊斯兰激进分子都对狂欢活动充满敌意。激进教派崛起后,便开始打压狂热的苏菲教派,禁止后者的音乐、舞蹈表演,更不允许异性同时出席公开场合。美国福音派清教徒的“重生运动”让许多个人得到宗教上的启示,但大体上而言,他们还是一脉相承冷酷的加尔文精神,敦促信徒努力工作,保持清醒,也不特别强调慈善工作。至于西方一般知识分子与学者,这些人所持的观点我们在书中都提过了,他们都是发自内心讨厌“原始的”狂欢活动。

好几世纪以来,反对者一直强调,庆典活动、狂热仪式与文明相冲突,特别是现代文明。学者比较能理解传统庆典的重要性,但还是把它们当成过时的文化。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梅特沃说:“当社会越来越复杂,阶级与专业分工越来越明显,传统庆典便难以存活。”[1]法国社会学家让·迪维尼奥(Jean Duvignaud)也提到:“随着市场经济与工业化的发展,社会条件成熟后,自然就会排除掉庆典活动。”[2]工业化、市场经济以及复杂的劳力分工,这三者与庆典活动不兼容。这种看法跟弗洛伊德的说法大同小异(也一样可疑),照他们的想法,无拘束的性行为也是与文明相冲突的。所以,如果你想要抗生素、室内空调和搭飞机旅行这些文明产物,就不该再牵着陌生人的手在街上跳舞。

文明与集体狂热传统两者不兼容,这种预设本身有点矛盾。文明是好的,是吧?它建立在许多良好的人类特质上,如智力、自我牺牲还有科技创造。但狂热庆典也是好的,它表达了我们的艺术情怀、灵性追求,以及我们的团结。如果我们将庆典、狂热仪式、集体愉悦排除在文明之外,那又怎么能称得上是进步呢?毕竟那是人类最与众不同的特质,是我们最深的渴望。保罗·哈尔莫斯(Paul Halmos)在1952年发表了一篇知名的文章《合唱舞蹈的衰落》(The Decline of the Choral Dance)。哈尔莫斯表示,合唱舞蹈是一种团体舞蹈,非常古老,分布地区也很普遍。它与近代欧洲发展出的双人舞蹈大不相同,团体舞蹈表达出人类“集结成群的冲动”和“生物层次的社会需求”。人类是一种社会性生物,因此,团体舞蹈在复杂的社会中消失(特别是工业化的文明),也代表我们生活中某个层面正在消失。这是令人非常不快的结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