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再创嘉年华(第4/5页)

对多数人而言,“消失”的那些事情很快就可以用宗教取代。如同马克思预测的,宗教不会凋谢,甚至正大举地复苏,在美国为主流的基督教与全球各地的伊斯兰教仍然欣欣向荣。人们在宗教中找到许多寄托,例如活着的目的、受苦受难的形而上学解释等。在宗教里也能找到社群,不管是伊斯兰的“乌玛”(umma,编按:来自同一地区、祖先相同的社群)或临近的小镇教堂,都让人有归属感。基督教拟人化的上帝更是成为人类团结的象征,虽然我们肉眼看不见,但他能陪伴我们、安慰我们、给予各种建议。据说他能治疗忧郁、疏离感、寂寞,甚至解决一些现实的问题,像是酒精与药物成瘾,他发挥的力量就像有爱的社群一样。

但比起过去热爱跳舞的宗教,今日的“信仰”比较呆板、没有活力。不过既然是“信仰”,也就是说它基本上是由信念组成,而不是直接的认知。不过史前时代祭典上的舞者、酒神的伴侣或伏都教的信徒并非如此,他们不“相信”神存在,而是“感知”到神,因为集体狂热活动到达高潮时,神明便附身在他们身上。现代基督徒也许有类似的经验,但基督教的基本要求是“信念”,得通过努力想象才知神意。相反地,狄俄尼索斯不会要求追随者相信他,而是呼唤他们前来与他接触,让他进入他们的身体与心灵,感受他的狂野与光芒。

从以上种种论点看来,我们想象中那些“未改信基督的野人”看到文明的成果,应该会感到失望。他们会感慨神明不见了,现代人要请神降临的话,就得运用自己的想象力以及内在的信念,而不是跟众人一起参加祭典。他们也会被现代人繁衍的成果吓到,地球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口,快超出环境负荷了。虽然人口这么多,但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丰富,人与人之间反倒充满敌意与挫败感。周边环境的惨况令他们害怕,科技进步了,但对于贫穷与疾病仍然无能为力。最令他们难过的是,这些同种人已经濒临灭亡的边缘了——流行病、全球暖化、核武威胁、自然资源耗尽,这些危机终将毁灭人类。现代人又太过疏离,无法团结起来面对问题,像远古的智人那样肩并肩站在一起抵抗掠食者。

当然,我们已经开始尝试解决问题了。世界上数百万的人参与各种运动,关心经济公平、和平、平等、环保等议题,这些运动孕育出我们日常被动生活中难以见到的团结和欢庆精神。不过,今日我们已经找不到人要创造单纯的集体欢愉活动了。大多数人已不太熟悉“集体欢愉”这个概念,还以为是一种异国情调。

我们得好好解释一下为何集体欢愉的声音消失了。我们先还给庆典的敌人一些公道,比如罗伯斯庇尔。假如他们有些幽默感,愿意讨论一下的话,大概会想说服我们,那些失去的东西其实不重要。说真的,只有傻瓜或是嗑太多药的嬉皮才会以为,恢复庆典和狂热仪式可以拯救人类以及解决目前的危机。就算我们现在复兴了过去的庆典活动,还能找回它原来的热度和意义吗?手牵手、一起唱歌跳舞并不能带来世界和平,也不能修复被污染的大地。事实上,庆典有时候只是用来安抚或麻痹参加者的情绪。欧洲好几个世纪以来,嘉年华与暴政并行不悖,因此学者才用“安全阀”来解释嘉年华的社会功能。美洲原住民无法靠狂热仪式“神鬼之舞”改变他们种族被灭绝的命运,同样地,被殖民的非洲人跳舞跳到出神也不会变得刀枪不入。在群体存亡的关键时刻,举办狂热仪式可能只是浪费体力。不只如此,像海地的独裁者“爸爸医生”杜瓦利埃('Papa Doc'Duvalier)就极力支持伏都教,好用它来加强对人民的控制。

我身上也流着加尔文教徒的血液,毕竟我的祖先可是货真价实的苏格兰长老会信徒。他们孜孜不倦地告诉我,做好工作、拯救世界,有时间再庆祝一下。在贫穷、困境和生存危机下,没时间、也没正当理由去想寻欢作乐的事。我们心里的声音如是说:“别听那些微弱的鼓声和笛声,狂野的嘉年华和跳舞仪式都是古老的事情了。酒神的女祭司早就死了,古典学家出于好奇心作祟才研究她们。地球上也没有多少‘原住民”了。忘了过去吧,反正多半都是想象出来的,去工作吧!”

但是……狂热的因子并没有远离。官方镇压了几百年,还打算用大型集会取代庆典,但它还是在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冒出新芽。摇滚革命在战后美国突破重围,解除社会常规下的焦虑感,反文化运动因此诞生。在文化光谱的另一端,大型运动赛事结合民族主义,吸引人们参加运动嘉年华,个人的创造力和集体愉悦都被召唤回来。宗教领域的狂热活动也还在进行,例如每年犹太教哈西德派教徒(Hasidic)会去乌克兰小镇乌曼(Uman)朝圣。苏联解体后,犹太教哈西德派就发起这项朝圣活动,男众全身穿着白色衣服在街上唱歌跳舞,以纪念死去的拉比。参加大众庆典的冲动一直都还在,一有机会我们绝不会放过。伊朗绝对是世界上最压抑的国家之一,它在1997年晋级世界杯足球赛,根据《新闻周刊》的报道:“庆祝活动瘫痪了整个德黑兰,女人脱下了政府规定要戴的面纱,男人纸杯里倒的是平常禁止饮用的伏特加,青少年则在街上跳舞。”[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