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怎么了,梶原?

看你没怎么喝嘛,话题果然还是太沉重了?

酒喝不下就别勉强了。可我的话,就算是硬撑着也得给我听下去!

精神点儿!是天下第一的剑士还是凡夫俗子,就看这一着了。

佐贺关。鹤崎。大分。今市。

我们追着看不见的敌人步步前行。没攻得下熊本,又没翻过田原坂的萨摩军最后在人吉盆地集结。由两千精锐组成的野村奇兵队,打的是从那儿在丰后口杀出一条活路的主意。我是后来才听说野村忍介和桐野不合的事儿。那个战场是属于桐野利秋的。野村却上书西乡,斥责桐野主张的死守人吉是愚策。而西乡当时是出于什么考虑而听了他的意见,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得而知了。是觉得血还流得不够多么?如果是,人吉沦陷,连西乡和桐野都以鹿儿岛作了死地,那在丰后日向山里独活的野村,还真是名哀将了。

明治十年丑年的五月二十五日,萩原警视队逼近作为要冲地带的丰后竹田。从今市过来的道路都是连绵的悬崖,一路上各处都建了可以俯瞰街道的营地。我们陷入了苦战。

处于被动的我们,除了在被攻击后寻着硝烟的位置攀上悬崖,再从背后突袭,别无他法。要是手上能有门四斤山炮当然更好,然而在没有陆军支援的情况下,拔刀队都是靠着施耐德步枪仰角反击的掩护杀进去的。经过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战斗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竹田。

丰后竹田曾经是中川修理大夫大人的城下。他家的上屋敷就在筑地明石町的护渠边上。我还是个不良少年那阵儿,经常会带着小弟、抱着德利和武鉴在那附近游游船河什么的,所以“丰后竹田七万石中川修理大夫大人”这个名号我是记得的。

竹田的城修筑于战国时代,以难攻不落的山城而闻名,要是西乡军选择了那里作为据点,激战就在所难免了。

白河和会津的时候,我都是以守方的身份在战斗。要说作为进攻方攻城那还是头一遭。一想到终于能体会一下攻城战的滋味,我们这些戊辰的败者们就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

可等我们突进丰后街道,从山岭望向竹田盆地时,气势瞬间就泄了不少。城下的状况透着一种诡异,实在是与想象中相差甚远。

整个城市被险峻的高山围得严实,如同置于壶底。山顶滔滔而出的河水划开巨大的块岩倾流而下。河底和河岸也都全是光滑的石块,就像人工开凿出来的一般。竹田这个地名,看来是取自破石丛生的孟宗竹了。

只从山顶往下走一小会儿,就再也看不清城下的全貌。石山脊像猛兽的利爪突起,而利爪之下,似乎处处挺立着垂直峭壁的岩山。那根本就不属于平缓的盆地,而是一座充满了小山、山脊与河流的宛如迷宫的城镇。那座迷宫里还曲曲折折地长满了吸足雨水的孟宗竹。

勉强能称作路的小道弯弯绕绕地穿过坚不可破的顽石,没有一处能看到一丁以外。只走出了一阵,更是连前后都分不清了。

城镇一片死寂,别说敌军了,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我们提心吊胆地警戒着四周,登上了那座睥睨城下的山城。

进了曲轮[1]内,依旧还是不见敌人踪影。御一新之后,类似城池这样的旧时代遗物都免不了被摧毁的命运,竹田的名城虽也无法例外,但武装城池的石墙尚在。那首《荒城之月》就是以这座城为背景写的吧。好一个昔日光辉今何在啊。我们站上天守台的遗迹后,众人就开始议论说敌人已经舍弃竹田撤退了。但我坚信那是不可能的。只消俯瞰烟雨城下,就能看出不单是这个城,整个竹田城下都是一座天然的要隘。如果我是敌将野村忍介,会怎么做?不再有防备的城自然是死守不得。既然如此,倒不如盘踞在如迷宫般的城下,来一场持久战。

就算官军的援军拉来了大炮,面对眼前这复杂的地形和岩山,再大的威力也无从发挥。萨摩兵们最期待的,当然就是这种敌我混战的白兵战了。我知道,这一战绝不会简单。

丰后街道上的村落都被烧毁殆尽,竹田的城内却连战火的痕迹都看不见。总有一种被狐狸牵着鼻子跑的感觉。隐藏于山水和竹林的绿色中的野村奇兵队,一定在这片寂静中的某处等着我们上钩。之后我们分成数个小队在城下开始了搜索。把那些关门闭户屏息躲在屋内的住民强拉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带回暂时作为司令部的警察署。其中有不少妇孺老人。审讯时,他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敌视。老人是闭口不谈一问三不知,女的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哭。

我算是终于看清了那场战争的真面目。新时代的变化对祖祖辈辈过着太平日子的住民而言,只能是一场灭顶之灾。他们一直都满足于现状。明治那个时代不过就像一只魔物,不知怎地就迷惑了主君,在他们原本平稳的生活中强加苦难劳其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