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第二天,在吃上晚来的早饭时,久米部才来找我说起前一晚的那件事。

“你怎么看?”久米部扒拉着后方送来的面桶里的霉饭,若无其事地问。好不容易放了个晴,蓝天从流云的间隙中露了出来。本堂和禅房都给烧了个干净,我俩从矮墙上呆呆地注视着收拾残局的人。闻讯赶来的百姓一个个都流着眼泪,住持朝着烧毁的御本尊念着忏悔的经文。大家都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和久米部。对他们而言,西乡军是保护故土的友方,官军才是入侵的敌人。

——这要是百姓兵一刻也撑不住吧。我给了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久米部问的不用说自然是铁之助的事儿。可他为什么加入西乡军这件事,我根本不想去想也不想去探究。

残垣上躺着的尸体,敌我拢共十人,这一战算是五五开了吧。警察官毕竟曾经都是武士,要是换成征兵令招上的百姓兵,恐怕根本就打不开场面。这么一看,肥后战场上指挥着辎重的久米部当真是不简单呐。

“不,我不是指的这个……”我狠挖了久米部一眼。意思是让他住嘴。 ——死在寺庙里的真好。我用这句话封住了久米部的嘴。那些家伙还真是省心啊。他们活过了戊辰之战,又如愿死在了西乡和大久保同唱的这一台闹剧中。最终在住持没好气的诵经声中被送进了墓地。这算是跟自己走进去的没两样了吧。

都是霉饭啊。在那个战场上,我们吃的都是面桶装着的霉饭,要不就是加了盐的饭团。什么汤茶的碰也没碰过。

至于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嘛……居民到底都是敌人,怕的是征上来的食物里可能会被下毒吧。因此我们不得不一日三餐吃着今市兵站所送来的霉饭。

还有一个理由说起来有点怪 ——就算想煮饭也没有锅。弹尽的萨摩军把周边村落的锅盆都征收上去做弹药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我对前一晚的事儿完全没想法那也是假话。应该说根本就是钻进牛角尖里不想再提及了。估计久米部心里想的也是一样,只是怀揣同样想法相对无言实在过于尴尬,这才决定把话摆上明面说吧。

市村铁之助听从土方的命令从箱馆逃出,然后到了日野的佐藤家 ——这一部分我已经从安富才辅那儿听说了。可那之后的事儿别说我了,就连安富都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都不想也不敢去确认他是否平安。

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西乡征伐后的第二年。就是我下定决心去拜访了佐藤家那次。也就是说丰后竹田合战时,原本应该是从箱馆到了日野的铁之助人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无人知晓。

久米部恐怕连他从箱馆逃脱的事儿都不知道吧。在开往九州的船上重逢后,铁之助的话题也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禁忌。

而铁之助却就这样出现在了我和久米部的面前。

到底是怎么了啊。曾经是武士的人,难以融入明治这个时代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还是戊辰之战中战败的一群,连个容身之处都不容易找到。像我们这样阴差阳错被新政府雇佣了的人,也算是见风使舵的幸运儿了。可即便如此,铁之助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西乡军的先锋队里。

新选组的幸存者不管身在何处,选择怎样的人生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唯独那一次,除了错愕就只剩错愕。我记得我那时候是这么理解的:

虽然他奉土方之命离开了箱馆,但中途还是没能逃过官军的追捕。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过错,于是乎萨摩的某个人就把他收在手下改造了。然后在时势所迫之下,他跟着雇主加入了西乡的阵营。

怎样?也只能想到这个解释了吧。到底只是个没亲没故的小叫花子。再觍着脸回大垣是不可能了,好在还有一身功夫,要说出路的话也就是当个显官的保镖什么的了吧。

那绝不是跟他长得相似的人,也不是我们花了眼。我和久米部两双眼睛四个眼珠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长大了呢。 ”吃完手里的霉饭,久米部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声。我没有搭理他。那场战斗中,我之所以会把他看成了另一个自己,是因为原本那么娇小的铁之助,竟然长成了一个跟我体格不相上下的大个子。

在白河被我扔掉的时候他也才十五岁,那之后只要他好好吃了饭,又勤于剑术的修行,就算能长到让我们都认不出来的高大也并不稀奇。况且被火光映出的那张脸,分明还是他少年时候的模样。那就是铁之助不会错了。

“我说斋藤先生啊……”我站起身,没有再听久米部说下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就算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当时的他心里恐怕也是有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翻腾着。不管从他嘴里会说出什么,我都不想听。你也是个走在剑术之道上的人,应该也可以理解我吧。语言是污秽之物。更别说是去讨论一个处于会跟自己拼命立场的人,那不是有碍剑的尊严嘛。对于武士而言,一切言语都是污秽之物。 ——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留下这句话,我离开了久米部。孽缘的两人待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真是想死都不得安宁啊。虽说把萨摩兵杀了个落花流水,双双又没死成不说,到头来还不得不去面对那样一个状况。我离开烧毁的废墟,在枡形前边的小河堤上躺了下去。小睡一阵后再睁开眼时,我那个孽缘应该就回了大队,再也不会跟我说什么了吧。视野里的天空中浮云依旧。太阳偶尔会露个面,温暖我疲惫的身躯,但不等光照到心里,它就又隐进了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