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4页)

这么大一笔钱,到底从哪里来的?

我并没有向谁打听过,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仅仅只是我的推测,但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离开明石藩的上屋敷后,父亲和我在愈发的酷热中走到了麻布。目的地是位于霞町的一家店铺。那是一家门面宽三间左右的商家,只是到底卖的什么东西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店里既没有家具什物也没摆置商品。

后来我才知道,麻布霞町的千束屋,是当时江户屈指的一家人宿。所谓人宿,干的是中介推荐的买卖,简单地说就是奉公人的掮客。父亲一进店,对着其貌不扬的主人就是一通阿谀奉承,末了也不顾旁人眼光,大大方方地就递上了好处。至于那时候的我,当然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我又长了些年岁再回想当时的场景,也就差不多明白了。

父亲应该是受明石藩主管委托,做起了中间的掮客,比如每介绍一个人多少提成一类的。他靠的是这笔一分一厘攒起来的收入,买到的御家人株。不仅如此,即使在他摇身一变成为武士后,他还一直活跃在千束屋与明石藩邸之间,干着同样的活计。

之所以让我同行,为的是再让我继承家业时,将这份美差也一并接手过去。抑或是打算让兄长继承武士的身份,而让我投身商场吧。不管是哪一个,正是因为看清了背后不为人知的真相,我才成了一个忤逆父亲的败家子吧。

我以父亲为耻,以山口这姓氏为耻,连御家人子弟的身份都让我感到羞耻。以至于在我眼里,这世上所有的人 ——上到将军家下到中间小者,统统都成了一团团包裹着粪呕一类污秽物的玩意儿。

而即使是在我心里,也曾相信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种存在,它的美与光芒是独一无二的 ——那就是剑之道。我是不知道你的家世如何,不过你我作为剑士的出身应当是不同的。

我就再说说父亲的事儿吧。他为人寡言少语,所以关于他的情况其实我了解并不多,不过他的买卖对象似乎并不限于明石藩。单是能确定父亲时常有进出的,就有三河田原的三宅大人、但马丰冈的京极大人这样的大名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这两家就在他作为中间工作的明石藩上屋敷的隔壁嘛。兴许是长年奉公混了个熟脸,也可能是他托了什么关系毛遂自荐的。总而言之,三宅坂上风风光光并排着的三家大名屋敷中的佣人,都是父亲介绍过去的。估计他的客户远不止这几家,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经手的净是些大买卖。

我家不过三十俵二人扶持的低俸,竟还养着一个郎党[5]。那人叫弥太郎,虽然不算武士作的却是武士打扮。脑子倒是挺好使的,待人接物也是有模有样,父亲不在的时候,都是他在负责买卖方面的事。

又要尽到身为御家人的职责,还要靠掮客的活计来赚钱,想想也是相当困难的。不过父亲手下有弥太郎,正是有了两人的互相配合和协助,这一切才得以实现。

御先手组的职责是江户城的守卫。不过从前的工作并不像近来这样朝九晚五,还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那时大部分的岗位都是按月轮换,也就是工作一个月,休整一个月。这样的形式下至守卫,上到御老中若年寄[6],甚至连奉行所都是北町南町每月轮番上阵。也就是说父亲只要好好干完一个月,第二月就能彻彻底底地休假度过,而因工作不在那个月,自然就是由弥太郎在买卖上操持安排。再说明白点,就是公务和私活儿都是按月轮着来的。

不过刚才我也提到过,掮客当中有像麻布霞町千束屋那样,正儿八经地打着“人宿”招牌的门店。按理说大名家要是需要人手,完全可以直接与他们交涉,但其中实际上存在着一些不便放到台面上说事,父亲赚的就是这部分的钱。

中间小者的数量,从来都是宁滥毋缺,毕竟算是武士家的脸面,虽然实际上谁也没有养一群吃闲饭人的富余。但上屋敷的人跑去人宿招人,自然是有失体面,相反的也不可能把人宿的番头手代[7]传唤到上屋敷来。如此一来,像父亲这样能够在暗中传话的中间人就显得尤其重要。父亲的买卖能做得风生水起,其实就是抓住了武士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个弱点。

虽然不知道这买卖具体怎么定的,但父亲既然向上屋敷的人和千束屋主人双方都递了好处,照理两边儿都能得益吧。人数乘上雇佣天数,从派人和收人处都抽点好处费,收入应该是相当可观了。他就是靠着这个买了要花上数百两的御家人株,顺理成章地成了德川大人的家臣。

试想一下。我打小就一心以为自己是高贵的御谱代子弟啊,当我一步步接近这样一个真相,我又怎么能欣然接受。我看不起父亲,憎恶这个世界。这世间就是一个大粪坑,人不过都是粪坑里的屎。哪有要对屎尽礼数的道理?又哪儿去找对屎毕恭毕敬的蠢货?既然大家都是屎,是碾碎还是除掉都任随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