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倒不是我不愿意谈自己父亲的事儿。

到了这个年龄,就算过去再怎么不合,提起父亲总是心有怀念的。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父亲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他本就是个极度寡言的人,又似乎总是不停地在工作,根本无暇陪陪孩子们。加上我又是个还未元服就离家出走的浪子,二十岁时就和试卫馆的众人一起去了京都。因此可以说两人间少有亲子之情吧。

我父亲姓山口名祐助。祐就是示字旁加上左右的右,助是帮助的助。也就是说山口是我的本姓,在数次改名换姓后,最后才定在了藤田五郎这个名字上。也不是说我害怕有人寻仇。只不过斋藤一之名在说书人口中被传得人尽皆知,再顶着那名字实在是有些羞耻。

原本是山口一。上洛之后成了斋藤一,与高台寺党较劲时回复旧姓改叫山口二郎,会津投降后又是一濑传八,和其他藩士一起移住斗南时就开始用藤田五郎这个名字了。

你叫什么?

梶原稔么。嚯……念作 MINORI而不是 MINORU,倒是风雅许多。好名字!

好好宝贝自己的名字。我不是想说什么祖上留下的或是父母给的那样的话。只不过要是随意改了名字,终有一天,会弄不清自己是谁。一个不明来历的人,纵然干了杀人的事儿,又让他到哪儿去反省。就像我一样,我总是认为杀人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的某个人。

要是打从一开始我就用的山口一这个本名,估计会备受良心谴责,说不定老早就发狂而死了。这么一想,也许自己根本就像一只会脱皮的虫,每脱掉一层名为姓名的皮,连着罪孽深重的恶名也一同蜕去了。

当今那些位高权重的家伙,过去也不是现在的名儿啊,说到底也就跟我是一路人。他们改名,不是因为想要一个配得上如今身份地位的名号,仅仅只是想舍弃曾经罪孽深重的名字罢了。

那些曾被我们追得满京都小巷背街到处乱窜的不轨浪士幸存者,都换上了听起来挺威风的名字……什么山县有朋啊,伊藤博文还有井上馨的,还被世人奉为元勋。我可是还没忘啊,长州的狂介、俊辅和闻多[1],虽然如今在国内几乎被封了神,说到底不过都是我和冲田刀口下漏掉的逃犯而已。

罢了,输就输了,也没啥好说的。刚刚说到我父亲山口祐助了吧。

我频繁更名的另一个原因,实际上是因为对山口这个姓氏毫无留恋。姓氏本应是祖上代代传下来的,授之于父母,本来说就算化名也不会改姓。你看那些不轨浪士不也是只改了名字,没人轻易改姓氏的不是?

可我对山口这个姓氏是真的没任何感情呀。可能因为它并非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吧。我父亲原本不过就是个有名无姓的中间小者,后来买了山口家的御家人株,这才成了武士,也就是常说的送金士族。

都以为武士的社会死板教条,但事实上它比人想象中的要随意。只要有钱,商人百姓照样能当上武士。这样的事,一时半会儿很难让人信服吧。不过毕竟武士不仅有传世的家名还有役职在身,因此付了钱却并不等于是将军招募了新人。穷武士卖身份的时候,其实是把家名、役职还有宅子一同交了出去。这一系列的财产权利,就被称为“株”。

说来也是挺玄乎的。一个叫山口某某的武士家宅里住着的人,有一天突然就被掉了包。第二天清晨,宅子里走出另一个自称是山口的陌生人,他熟稔地跟旁人打招呼并登城述职,而城内的朋辈也都若无其事地迎合这个新山口某某。兴许是事先去各处知会过了,不过其实士道到了尽头,各地已经不乏这样买卖株的例子,对如此荒诞的情景想必也是见怪不怪了。

你想想看啊。某天一大早去了军营报道,然后突然在你面前出现一个人,与你所知的人姓名、军阶、职务都一样,唯独脸换了个模样,你会怎样?是不是会有被狐狸戏耍了的感觉?但只要知道对方除了脸,其他一切都是用钱买来的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世道就是如此。

就因为这些内情,父亲就算想聊聊祖辈的事儿也聊不起来。为了不因是送金士族这档子事被讥讽,他更是埋头苦干。于是乎跟孩子们之间的沟通就更少了。

我还记得这样一件事。那应该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有一次父亲牵着我的手出门。那是仅有的一次与父亲一起外出的回忆。

好像是在盂兰盆节时四处拜访问候吧。就记得那时候蝉声吵得不行,天气也相当炎热。我上面虽然还有个大我一岁的哥哥,但他身体不太好性子也比较软弱,所以父亲对我抱的期望更多一些。

他怎么也想不到,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浪荡子吧。我被从头到脚精心打扮了一番,身上的羽织袴却让我热得难受。父亲买来的地位是山口家的御先手同心,只能算御家人里的下层阶级。从幕府那儿能领到的俸禄是三十俵二人扶持,其实就相当于诸藩下面的足轻水平。只是换个叫法,顿时就觉得派头大了不少。我小时候啊,满心以为自己真的就是祖辈相传的御家人子弟。我知道送金士族这个事实,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所谓御先手,顾名思义,那可是要为德川家打头阵的。只不过太平盛世持续太久,即便是武士株让没能耐的中间小者买了去似乎也无伤大雅。父亲有一副不输我的好体格,然而我却不曾见过他拿起竹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