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4/30页)

安圭拉岛比圣基茨还要小,植被少,生产力更低。这个有三百年奴隶史的地方有着另外一面:这里的人不是纯粹的黑人。他们有自己的过去,他们和圣基茨人的过去分离。安圭拉岛有大约六千人,主要是一些有着英国名字的混血宗族。他们对自己的历史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加勒比海这个平坦而荒芜的地方的,离大陆如此远,甚至离其他岛屿也很远。有人说是船只失事的缘故。

我在自己写这本书的魔力中看到这一切,远在英国时从档案中发现了这段过去,感觉我几乎是在创造这段历史,正如我创作小说一般。在同样的魔力的召唤下,我后来又去了趟伯利兹。我要先去牙买加,那儿每周有一趟航班去伯利兹。

我在危地马拉城停留。飞机降落在参差不齐的灰色火山口后面。那儿就像是巨大的蚁丘或是童话中奢华的塔,地平面上房子一簇一簇的。在黑暗的机场建筑里,我看到柜台后面一群矮小结实的女孩的脸,看到玻璃柜里新鲜的蔬菜或者新鲜的辣椒调味菜。我记得这绝对是我第一次到中美洲,第一次踏上柯帝斯[16]和他的后继者们摧毁的土地。女孩们是中国人的长相,但不是中国人。那种恍惚的熟悉感让她们显得奇怪而陌生。那些玻璃柜中的辣椒调味菜有着与之相称的奇怪。食物区分了文化甚至历史时代。(古罗马的食物该是什么样的?)我记得在某处读到过蒙特苏马宫廷,他们喝罐装巧克力是冷着喝的,不加糖而加香料。

看到奇怪的食物,看到柜台后奇怪的长着中国人的脸却不是中国人的女孩,写着西班牙语却不是西班牙菜的菜单,外面童话式的火山尖顶,在新鲜空气中长得大得不自然的蔬菜和花朵。我感到了新世界的奇迹和西班牙侵略的悲剧和悲情。

飞到伯利兹路程不远——伯利兹,英属洪都拉斯,英国入侵西班牙帝国的海岸,英国的红木殖民地,危地马拉对伯利兹宣称主权的起源(我文章的主题),伦敦拍卖行绝大部分乔治王时代家具的原料产地(但是现在伯利兹没有红木了;它们被砍光了)。海岸边住着砍红木的黑人奴隶的后代。内陆有玛雅人和宏伟的玛雅遗迹。在一处遗迹的阴影处,我试着和一个玛雅男孩谈论这处古迹,他咯咯地笑(不管他个人有何情绪)。他笑着捂上了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像一个在为很久以前的荒谬行径请求原谅的人;红木殖民地没有英国的殖民建筑,所有的遗迹都是玛雅人的。北边,靠近墨西哥边境,有一整座玛雅古镇还未被挖掘。它在西班牙人到来前就已经废弃了几个世纪,如今被森林覆盖,台阶陡峭的高耸的庙宇都成了绿色的山丘。

从伦敦到特立尼达岛,到圣基茨和安圭拉岛,再到危地马拉和伯利兹:一个想回到过去的人特意安排的旅行,好看清他的历史的具体模样。于是在写完书很多周后,我一直浸淫在它的光环和得意之中——证实了我梦中的和从档案中创造的世界。

我给自己一个过去,以及一种过去的浪漫。我脑海中未了结的部分消失了,小裂口填平了。虽然海地的混乱状况似乎要威胁我的小岛,虽然我从身体上不再归属于此地,然而如与我在别的小说作品中虚构的世界那样,我仍旧通过这种浪漫,将这个地方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

美国的出版商或代理商那儿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必须进行下一步了。我坚持原有计划:去美国旅行一阵子,花销就从这本书我预期会得到的预付款中支取。

我从牙买加出发。这是二月。北方天气恶劣。飞机在飞过牙买加之后,又一次在蒙特哥海湾降落。我们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宾馆一个自以为是的黑人侍者端上午餐,他习惯了服侍游客和讨厌他们。(十二年前,也是游客的我在焦虑和几乎悲痛的时候,在岛的另一端乘一艘香蕉船从安东尼奥港去英国。)傍晚我们再次出发,飞机起飞,然后驶入夜色,跟着夜晚西飞。我们飞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燃油耗尽,在巴尔的摩降落加油。乘客不被允许下机,因为巴尔的摩不是正式停靠站。我们再次起飞,继续航行。我们仿佛被劫持了,像十九年前那班泛美航空小飞机一样缓慢行进(我每小时都在廉价的本子上记录下素材)。现在我们在空中盘旋,因为降雪无法降落。于是我们飞到可以降落为止。凌晨才终于落地。

没有硬币,没听过由美国电话制造的不同的声音。在寒冷中降落后,当天或是第二天,我又得知委托我写书的出版商认为我的书不适合出版,这个决定是几周前定的,当时我正被自己眼中的浪漫情怀(这是我长达二十年的职业写作的成果)鼓舞,做记者式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