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3/30页)

那种浪漫情怀现在是一种私人财富。小岛对别人有别的意义。回应对世界的理解或对过去的想法,有不同的方法,自我肯定的方式也有很多。波多黎各飞机棚里的黑人和哥伦比亚号船上的黑人端着姿态,他们想活在旧秩序中,他们希望得到与他人一样的待遇。二十年后,特立尼达的黑人追随美国同胞的脚步,主张独立。他们以简化的感伤的方式看待过去。他们不像我那样为了其中的浪漫而去占有过去。他们换了发式。过去,头发是他们尴尬和耻辱的来源,像奴隶的烙印,如今头发成了他们好斗的标志。为了保留我的浪漫想法,我需要有选择地看待——就像早先在特立尼达时那样,不过现在用一种新的方式。

(在伦敦也有这样的必要。在我刚写完的历史中,有一部分涉及了岛上第一任英国总督的一桩事,他被指控非法下令折磨一个未成年黑白混血女孩。一八〇三年,案件的所有证人被带到伦敦,此后待了好几年,开销都是政府出的。有个人被安排住在苏荷区的杰拉德街。门牌号被披露出来,房子依旧在。但是我写那本书的时候,杰拉德街上满是中国香港人,他们的餐馆、食品店和扔在人行道上的包装盒。我能在那儿看到过去吗?我能,我就站在平地上抬头看唐人街,二十世纪帝国影响力的余波。在它上面,在平坦的表象外,我能看见十八世纪末的残余,能想象出房间的样子。我对伦敦建筑的了解已不再局限于对狄更斯小说中描写的建筑的想象。)

如今在特立尼达岛——撇去人和疯狂的愤怒不谈——为了看出过去两年里脑海中想象的风景,为了寻找哥伦布到达之前原生态的岛屿,我需要无视几乎一切跃入眼帘的事物,无视我们的旅游海报上美景的一部分——椰子树、甘蔗、竹子、芒果、九重葛和一品红,我一向以为它们是本地的热带植物,因为我就是被这么教的,但它们实则都是后来的移民和种植园引进的。过去的地形只存在于碎片之中。西班牙港城外干涸的红树林湿地就是这样的碎片——肥厚的绿叶、黑色的根须、黑色的烂泥。同时也要无视丢满垃圾的高速公路、弯曲而磨损的中央铁轨、燃烧的垃圾堆,以及公路那边灰尘飞扬的棚屋和北面山岭上的棚屋。在拉文泰尔山顶,在棚屋之间,往下看是永远不是蓝色而是沉闷灰色的帕里亚湾,如果我有选择地看帕里亚湾和海湾中的小岛,我能想象自己身处创世之初。

我让自己看到的风景是私人的,这浪漫情怀也是私人的。我对历史的看法与年轻黑人的看法不同,他们在街头示威,威胁要发动又一场错误的革命。在我的书的结尾,故事并没有结束,仍在继续。我认为,两百年来,另一个海地在准备着:希望摧毁一个腐朽痛苦的世界,抛弃它,而不是改造它。在写完这本书之后,在两年的兴奋之后,我从两方面看到这种愤怒。从黑人这边,留那种发型的人这边;也从印度社区这边,主要受到威胁的人这边,他们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

两周后,我去圣基茨和安圭拉岛,继续写作。圣基茨很小,只有三千人。这里没有印度人,因此对我来说没有私人纠葛。我对这里的黑人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一个一头直发、不是黑皮肤的人。判断就是可以这么简单。排除了私人情感,再加上这座岛的规模很小,地理简单,让它的过去显得尤为生动。

圣基茨是加勒比地区最早的英国殖民地,是西班牙人撤离后英国接手的一块地区。它的轮廓除了尾部之外是圆形的。中央有一座山,山顶是一片丛林,山坡上挤挤挨挨地种着甘蔗,一直延伸到海边。小岛边缘是狭窄的沥青路,路边有工人住的小房子,他们是奴隶的后代。糖业和奴隶制造就了这份简单,造就了植被和风光的不自然。

离滨海路不远有条浅浅的、现已干涸的小溪,溪中有大圆石。这些圆石上刻着粗略的人形,出自印第安原住民之手:在久远的过去,这是让奴隶胆寒的警示。现在圣基茨没有原住民了,三百年前他们被英国人和法国人赶尽杀绝。这些圆石上粗略的雕刻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纪念。英国教堂墓地是可以接近的过去——背景是热带环境。这里没有紫杉,有的是名叫皇室棕榈的棕榈树,挺拔粗壮的灰色树干,带着隆起的颗粒,像是愈合的伤口,隆起处都长过叶子。(在殖民地环境中,英国教堂墓地和英国本地的墓地令人产生的联想是多么不同!)过去的时光也能从十八世纪的小镇的帕尔马尔街主广场上看到一二。从非洲新贩来的奴隶在奴隶收容所休息之后,被安排在这里出售。在圣基茨,一百五十年的过往一直处在休眠之中。现在,在模仿特立尼达、美国等地之后,回忆复苏了。这时回忆不再显得耻辱,而是成为政治上的激励,成为感伤而愤怒的种族辞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