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2/30页)
这些关于西班牙帝国和海地革命的档案,是住在那条街上的我不会想到的。甚至在学校学习了这个地区的历史知识后,也没有获得任何想象的助力。鸡窝、后院、佣人的房间、密集的小房子和垃圾坑,这肮脏、琐碎和污秽看上去和历史毫无牵连。西班牙港的一切都看似新近合成的,没有古旧或是过往的痕迹。再加上孩童的无知,以及这个印度孩子特殊的缺失。他是移民的后代,那些移民与过去突然中断了联系,突然坠落在安的列斯群岛和印度之间的鸿沟中。
一九五〇年,泛美航空飞机起飞的时刻,我看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棕绿相间的田野让我的小岛展现出航拍照片的效果。如今在伦敦阅读有关这座岛的文献、发现它也有悠久历史时,我同样感到惊异。就是这么简单!意识到这座岛是地球的一部分,意识到它与地球一样古老!然而这些简单的事情对我而言却是启示。我曾经对特立尼达的一切习以为常,不管是路边的风景,还是在地面上看到的农业殖民地,一切都理所应当,是大萧条的尾声和恒常不变的殖民地的死寂。我写这本书时,脑海中的风景已和之前作品的感觉及风景非常不同。
起初觉得是六个月的工作量,最后变成了两年。打一开始,我就明确了一些主题,在书中综述造就了我的世界和文化。另一种写法,也就是把两个世界分开来写,要简单些,但这又与我的实际经历相悖。我觉得在这本书中我已经做到了一种综述。但这让我疲倦。
写完这本书之前好几个月,我觉得要结束在英国的时光。为了消除疲倦,不仅是写作的疲倦,还有身在英国的各种疲倦:作为外国人不时萌生的生疏感,安全感的缺乏,社会、种族和经济上的压力。我想终结离家第一天就产生的性格扭曲,结束这场造就了分裂的旅行(尽管中间穿插着各种往返和其他旅行),那一天泛美航空飞机把我带到生活了多年的岛上空几千英尺的地方,向我展示了那种我从未见过的田野和色彩的格局。
我卖掉了房子。再有几星期就能写完了。住在新搬的房子里,我觉得非常疲劳,一度每天泡两次澡。第一次在早餐后,用来洗去让我夜里头脑安静的安眠药的效力,安眠药让我停止处理文字,解决了我写作期间各式各样的问题,使我不至于为它们汇聚成无从解决的惊人威胁而焦虑。我知道到了白天写作问题就能一个个解决。第二次澡在一天工作结束后。于是早晚各一次,我泡十到十五分钟的温水澡。有天早晨,我觉得自己像具躺在河底或者溪底的尸体,在水流中摆动。我停止了早上泡澡。但是尸体的念头挥之不去,会在每次泡澡时潜回。
书稿终于上交,我能离开英国了。我没有做长期计划。我只能想到前方的自由,不用写书的自由,随心所欲过日子的自由,从一处搬到另一处并告别的自由。我想游荡一段时间,住在宾馆。我也终于打算在美国待一段时间。在此之前,还得写些报道:关于加勒比的圣基茨岛和安圭拉岛,以及英属洪都拉斯的伯利兹,后者是我第一次写中美洲。
我先前往我自己的特立尼达岛。我想看看过去两年我在想象中以一种新方式生活其上的岛,我将其以本来的模样还原到地球上的岛,我如今对它怀有深深的柔情。
我看到了一座充满种族间紧张情绪、濒临革命的岛。于是,就在我对这个地方有了新的理解时,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通过写作——知识和好奇心互相哺育——我形成了新的对我自己和我的世界的想法。但是这个世界没有静止不变。在一九五〇年伦敦的寄宿处,我发现自己处于战后大规模的移民运动之中,整个世界连同旧文化、旧观念都处于动摇之中。我自己的旅行带给我改变,让我去追寻新想法,追寻超乎西班牙港女王皇家学院的聪明学生想象的世界。同样地,很多人,包括那些我觉得已经被我抛在身后的人,都蠢蠢欲动,被驱使着去重新认识自己。
波多黎各那个肌肉发达的特立尼达黑人,穿着扣扣子的紧身夹克,在去哈莱姆区的路上。哥伦比亚号船上的那个黑人措辞小心、举止谨慎,他要返回德国,和美国的生活相比,他更喜欢德国。在这些人中(不情愿地,我是印度人,信仰印度教,内心充满了印度的悲剧和荣耀),我看见了自己、自己的旅行和旅行背后的渴望。一九五〇年,这些人孤立而脆弱,紧张而生疏。
他们那样的人为数不少。他们出远门不是为了自我实现或磨砺。我重返特立尼达时,黑人之间的那种紧张生疏仿佛是一种流行的溃烂病,让人无法忽视。二十年的写作让我以一种浪漫的视角看待这个地方,当我回到奥里诺科入海口的这座岛上时,像是回到一个不再属于我的地方,我孩童时从没考虑过它是否属于我,而那时它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