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12/30页)
小房间长而窄,庞大的黑色家具让它更暗,墙上光秃秃的。整个房间比我在哥伦比亚号轮船上的客舱还要空,比我在纽约住的惠灵顿宾馆的客房还要空。我心头一紧。但看到窗外的风景我又有几分喜悦,这是几层楼上,能看到街灯明艳的橘黄色亮光以及投射在树上的光影。
从温暖而充满橡胶味的轮船中走出来,告别密闭的船舱和走廊上空调的气味之后,这里的早晨尤为清新,弥漫着一种甜腻的牛奶味道——鲜牛奶我鲜少见到:我们都吃克林姆牌的奶粉和炼奶。浓郁的牛奶味混合着烟灰味,又被不通风处蟑螂似的陈灰味道盖过去。这是早晨的味道。
屋后像是花园、院子似的一片土地,连着一面高墙。高墙之后是地铁站。浪漫!总是有地铁的声响,从清晨起就不绝于耳!这是纽约宾馆的黑人直接对我说的:不眠城。
浴室和厕所在每层也许是每隔一层的尽头。下楼时,我从一个亚洲小伙子身边走过,他小个子小骨架,脸色浅黄,戴着眼镜,身上精致的亚洲浴袍的袖子太宽大,刺绣的袖口盖住了他的双手。他哼了一句“早上好”,快步走过。他是泰国人,缅甸人还是中国人?他看上去背井离乡,一副可怜相——而我还充满了对伦敦的惊奇,沉浸在到达这座城市的胜利之中,没有把自己想成和他一般。
我去地下室的餐厅。旅馆提供住宿和早餐,我下楼去吃早餐。餐厅在房子前部,听不到地铁的噪声,只会震动,坐了两三个人。有很多棕色的直背椅,墙和我房间的一样空白。这里牛奶和烟尘的味道很强烈。这是早餐时间,室外是亮堂的,但这里有一个微弱的电灯泡亮着;墙泛着黄色,闪着光。墙、灯光和气味——这些是伦敦美妙早晨的组成部分。我的视线随着陡而窄的台阶延伸到街头、地铁和人行道。我之前从未到过地下室。这是我们家乡没有的建筑;我只在书中读到过地下室。电灯在明媚的日光中亮着,显得浪漫。我像是一个进入小说世界的人。我进入了真正的世界。
我后来去看了上面的楼层,那里对客人开放。前面的房间摆满了椅子,直背椅和宽而矮的软垫椅,墙和别处一样空白。这是休息室(在楼下时别人这么告诉我);空气停滞。烟尘味从深色的地毯和高悬的旧窗帘上散出,我觉得这个房间没人用。我觉得房子没有按照建造者或者最初的主人的意图使用。我觉得也许在战前,这里曾是私宅;我对伦敦的建筑一无所知,但我感觉它衰落了。这是我对伦敦的柔情,或是我对伦敦的想法。我见到越来越多的房客,从欧洲大陆和北非来的欧洲人、亚洲人、非伦敦本地的英国人,住在便宜地方的朴素的人——我觉得我们都是这栋大房子里野营的人。
对伦敦进行游客式的探索之后,我每晚回到空荡荡的房子,受到相应情绪的影响。我把这种情绪带到所见的食物中。我不会欣赏建筑,在家乡没有什么建筑训练眼光。在伦敦我见到人行道、商店、商店的百叶窗(几乎每隔一扇就在底部印着“制造商J.迪恩,帕特尼”)、商店招牌、千篇一律的楼房。我游历探索时寻找宏大的气势。我来自一个小岛,气势是我旅行中要寻找的。我在霍尔本高架桥、堤岸和特拉法格广场周围发现了气势和权力。在这宏大之后才是伯爵府的寄宿房。我开始觉得宏大属于过去;我在错误的时间来到英国。我来英国寻找幻想的帝国之心(而我置身之处像是帝国偏远的边陲),却来得太晚。
我对才到达的城市做出如此判断!但是那是我由衷的感受。我们特立尼达的亚洲-印度社区的老人,尤其那些穷困的人,他们永远不会说英语,也不会去习惯其他族裔,只是回望着记忆中越来越辉煌的印度。他们生活在特立尼达岛,也准备在那里入土,但对他们而言那不是该待的地方。这种感情多少传递给了我。我没有向印度看去,我无法这样做;我的抱负让我向前看向外看,看向英国;但到底还是感到一种类似的谬误。在特立尼达岛,每当感到格格不入,我就克制自己,去关注眼前的生活。我童年的背景助长了那种等待和疏远的情绪。
我们生活在特立尼达,生活在因战争和运输困难而不再供应的物资的广告中。(那些美国杂志中克里斯游艇和斯塔特勒宾馆之类的广告属于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特立尼达很多广告是老派的药品和奎宁水,它们印在镀了一层釉的锡板上,挂在商店作为装饰,和出售的商品不相干,渐渐成为买卖的象征。后来在战时,当一座座简陋的小屋开始在西班牙港东部沼泽地建起,这些镀了釉的锡板广告时不时地被用作建筑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