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怜悯的小说学(第4/5页)

与之相比,怜悯,则是一种更为素朴的情感。怜悯者首先相信自己是和那个受怜悯的对象一样的人,他人触目惊心的苦难令他看清自身未被揭示的苦难,而在他人的痛楚面前,他并不敢立刻有所表示,因为自觉轻薄,他只是先深深地俯下身去,向一切深陷在悲伤中的命运低头致敬。《无愁河》里专门讲述过几个可怜的疯子,用当地的话叫做“朝神”,在摊位上死乞白赖讨东西吃的“羝怀子”,温和缠绵,欺软怕硬,少年人爱逗他,却也爱听他摆龙门阵;留宿土地堂里的永远自我忧愁的罗师爷,被顽童扯着飘零的烂衣却郑重其事地警告对方小心他的沾衣十八跌;打更人唐二相,没有老婆,爱在女学堂门口显摆诗文,在夜里将转更的点子打得密透的孤单人;从大小姐沦落为讨饭婆的萧朝婆,悲苦缠身,却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还有发疯时会光屁股吃狗屎、正常时候却可以扎出全城最好看风筝的侯哑子……他们“常受大人调侃,小孩欺侮”,却依旧努力在残缺中保持尊严,而更重要的是,整个朱雀城的人都参与到对这种人格尊严的维护之中。朱雀人会将对弱者的调侃和欺侮保持在某个适度之内,在一种素朴的怜悯心的驱使下,他们懂得尊敬一切的不幸,懂得将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视作自己的同类,而非异质性的存在。当然,《无愁河》的作者自然也同样懂得。

《无愁河》里更为浓墨重彩描绘的,是一个叫做王伯的普通女人。她长相平平,命苦,话少,经人介绍来狗狗(序子小名)家帮佣带孩子,时间不长,但主人家有难时,却二话不说背着两岁的狗狗逃难山中,一路和狗狗唠嗑,说尽平生,也说尽自己知晓的万物和人情。她有个从小玩大的苗族男朋友隆庆,平日无往来,必要时却可相互舍命。她待人诚恳厚道,也泼辣有原则,不信命也不信理,信奉的是“莫伤天害理,也莫让人欺侮”。她多年来待狗狗如亲生,却不妨碍她有一次,在刚刚上学的狗狗为了和一个新同学要好而割弃与跛脚庆生的友情之际,站出来破口大骂狗狗:

“你坐好!等我想一想怎么骂你。——嗯,你是个混蛋,你是个孽种!他一辈子都会恨你!他活好久就恨你好久,你一句话杀人不见血!……最欺侮他的就是你。你把他的心打碎了。碎了一地,补不起来了。——别看他小,我没脸见他。他把你白天当太阳,晚上当月亮。信服你,靠你,耐烦坐在岩头上等你一天,两天,三天……你慢慢会长大的。现在你不懂,你越大越会明白。没有比让人伤心更恶……”

王伯狠狠诅咒序子;她绝望之处是因为她明白大局无可挽回。她明白庆生和他爹这种人,在某些地方跟她一样。当弱者情感被逼到绝顶时,那令人生畏的庄严面目在凡间是难见的。

王伯夜里带着狗狗去找庆生赔礼,庆生家死活不开门,王伯挺起胸脯拉起序子往回走,“回去的路真黑”。在这时,作者竟忽然引用起《圣经》“罗马书”里的话:

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上帝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

这是奇诡奔放的转折,《无愁河》中时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叙事转折,像静水深流,猛然于横转处激起浪花。这转折与那种自欺欺人的虚假安慰和刻意安排无关,这转折不是要将最卑微者擢拔成高贵,或将最柔弱的点化成刚强,而是在见到人类内在心灵和外在身份的千种差异之后,还有力量将他们拢合在一处,令他们得以在同一个、被爱和怜悯的光照亮的舞台上生活,我们在这样的转折中感受旧有成见的破碎,以及灵魂的新生。

怜悯令我们平等,令我们知晓他人是和我们同样的人,无论他是行善还是作恶,是在高处抑或低微;令我们知晓这个世界可以容纳聪明话也应当容纳蠢话,就像序子家婆批评幺舅时讲的,“有时,也要让人讲着好玩……世界上也不能光是聪明人讲话……你这人,整天不讲话,也不让人讲,也难像正经日子”。

爱,则令我们奋力探究和接受那些自己不可理解的人和事,接受另一个和自己不同的存在,无论他美丽或丑陋,富有或贫穷。爱令狭小的自我扩展,向着整个宇宙。爱令我们自由。

于是,那些怀揣爱和怜悯的写作者,仿佛是永久生存着。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生活在历史的不同时代,不同空间,黄帝大战蚩尤的时候他在,美尼斯王统一埃及的时候他也在,他在威尼斯的桥上吟诵欢歌,也在劳改农场的灯光下半睡半醒,他做过海盗、和尚、车夫、魔术师,也做过一方的霸主、落拓的书生、贫苦的农妇。他是一切人,也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