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怜悯的小说学(第3/5页)

但唯独在爱的层面,以及随之呈现出来的精神气质上,这两部作品又或许是不同的。《繁花》有点接近于《围城》,是中年人经历世故之后的冷眼与风趣,当然也有成熟的体谅和宽容,无论怎样,作者与他笔下的大多数人物之间,还是保持着适当的疏离,他愿意观看和倾听他们,但未必会愿意爱他们所有的人,繁花落处,隐隐的是阵阵秋意。相对而言,《无愁河》第一部则更接近于前四十回《红楼梦》尤其是大观园的部分,有少年人对于万物和众生无有拣择的爱惜,处处透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明媚春日的气息。是爱让一个老者再度年轻了吗?

他写大雪天,唐马客的家被人恶作剧地堆上一个大雪球堵住门口:

尤其令人振奋感动的是唐马客家堵住大门口的那一坨足足两张方桌那么高的大圆球。纯粹毫无主题,抽象到极,莹澈,光滑,迎着曦光。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这明明白白是对唐马客门口的那坨大雪球说话的。

上帝都说话了,唐马客却是不高兴。他在屋里喊,他出不来。他不晓得,也拿不定主意应该骂娘还是应该好笑。他也不敢开门。门一打开,那么大一坨雪涌进堂屋怎么办?他“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干吼也吼不出所以然。门口围了很多人。

幼麟和他喊话:

“老唐,我是幼麟,要我们怎么帮你?”

“帮我查一查,是哪个狗日搞的名堂?”唐马客在屋里叫。

“要查,也是以后的事;眼前想个办法让你一家出来!”

听幼麟这么说,看热闹的人里头也有舍不得的:

“那么好的东西,毁了可惜……”

另一些人讲另一种话:

“人家家门口,也要过日子嘛!这雪迟早要融,留不住的。”

街坊们帮着把雪球铲了,唐马客走出家门,开始抒发,讲话,猜测是谁干的,一直讲,

讲到,讲到,太阳出来了,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你可以想见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怀着止不住的笑意写这些文字,在他的笔下,那些逝去的人们依旧不停在讲热闹的话,四季跟着流转,又仿佛永恒降临,一切都不曾毁灭,“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他写朱雀城几条要紧的街,写街上的店铺,食货铺子“兴盛隆”,卖时鲜水果和烧腊的四代祖传“曹津山”,剃头铺,悦新烟店,广达银匠铺,悦升堂响器铺,布店“孙森万”,“同仁堂”中药铺……他就这么一家店一家店写过来,有些是大写意,有些是工笔细描,有些则是水墨点染,一段轶事掌故,几句买卖闲谈,三两个好玩的人物,他就这么一口气一条街一条街写下去,好放纵,好明亮。他说:

请不要嫌我写这些东西啰唆,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像诗那样读下去好了。有的诗才真像账单。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因为被春天的光芒照彻,成了诗,也就成了生命树上崭新的创造。

也会记载一些黯淡烦愁的时刻。比如序子的父亲幼麟终于要离开朱雀城的闲散岁月,去外地讨生活,一帮朋友凑了雅集在细雨的夜里来送他。喝茶喝酒挨了两个小时,终于有人开始唱歌,唱《春江花月夜》和《梅花三弄》。

醉得差不多,或醉得恰到好处,或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给笛声弄醒了。虽程度不一,朦胧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杏花;这光,这影,这颜色,这声音一起和在酒里了。剩下不喝酒的幼麟一个人清醒地守着这一群多年的狗蛋好友。

如此灿烂的夜!别醒,别醒!

……

幼麟慢慢站起来,对韩山和班鼓手得豫说:

“我来曲陈与义的《临江仙》吧!——‘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幼麟用最弱的声音结尾,及至还原回到寂静的空间;笛声与班鼓、檀板也跟随轻微消失。

如此灿烂的夜。像一切过往的诗人那样,《无愁河》的作者也有力量将夜色里的烦愁在爱中振拔成可以流传的歌,一不小心,我们就和作者一样,荡在里面,陷在里面了。

让我们再来谈谈怜悯。

我们的当代文学中,常见的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是知识分子对底层充满隔膜的热诚,是衣食无虞者推开棚户区窄门的探访,是异质性的侵入、缺乏尊重的关心以及有距离的想象。在很多小说家笔下,那些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每每是作为一个符号出现的,代表的是社会的不公、民族的苦难、道德的缺失、时代的遭际,乃至命运的无常,而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同样有资格拥有各种复杂情感和卓越能力的人。譬如,我们看到那么多的读者在感慨涂自强的悲伤不是其一个人的悲伤,而是所谓时代的“集体悲伤”,却忘记了这一切不过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旨在催泪的苦情大戏,她把一桩桩不幸叠加在一个充满寓意的人名上面,她想当然地把卑微者和成功者的对立置换成低能和无耻的对立,她像一个丐帮首领一样,操控手下乞丐的苦难以榨取大众同情的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