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与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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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颜歌有关平乐镇的小说和散文,时常会想到张怡微写日本女演员树木希林的一段文字,“树木希林不希望大家为她难过,因为让人难过实在太容易了。她选择让大家又大笑又难过,以至于发现自己有更好的能力去发现生活中类似的瞬间”。

比如说生老病死,被侮辱与被损害,以及一切的受苦和离别,这些都是太容易让人难过的事,却也是太容易在生活中遭遇的事,以至于,要了解它们,要感受到它们带来的冲击,人们其实是不太需要文学的介入。如果说,某个人对父母冷淡,对地铁里伸向他面前的乞丐之手置若罔闻,毫不皱眉地吃着新宰的羊羔,却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搞得涕泗横流,我倾向于认为,这不是什么文学或故事的力量,而只是人性的可哀。如果一个写作者,只知道搜集生活中的苦难与伤痛(自己的或他人的),把它们用文字粘合成炸药,释放到人间,爆炸成各色的烟花,我倾向于认为他是一个表演艺术家(自毁型或冷静型),而不是一个尊重文字的作家。

因为我相信托马斯·曼所说的,“作家就是写作困难的人”,而在写作中,困难的永远不是拍摄苦难和记录伤痛,困难的永远是创造,是在理解了一切人世悲苦之后,依然能有新的创造。至于文字所能做出的创造究竟为何,老年萧伯纳曾在自己和爱兰·黛丽的情书集序言里感慨道:“有人也许埋怨说这一切都是纸上的;让他们记住:人类只有在纸上才会创造光荣、美丽、真理、知识、美德和永恒的爱。”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人类值得尊敬的地方,是他们在数万年没有改变过的生死泥泞中始终持有的,一些奋力向上的瞬间。

我觉得这样的瞬间,还应该包括笑声。

2

颜歌写过一篇《救命的鸡蛋》,写她姥姥。短短两千字不到的文章里,先后三次触及死,先是姥姥早夭的三个孩子,“听我妈妈说,也就是那几年,他们连着死了三个娃娃,眼泪流了又流,心都磨玉了”;随后是姥爷,“那几年,姥爷早就不在了,剩下姥姥一个人跟我们住在一起”;最后是姥姥,“姥姥喝了蛋花汤,就悠悠地上路了。鸡蛋说我救了你第一回啊王蕙兰,这回子我真的是管不到了”。但正如这些文字所呈现的,死神的威严在这里遭遇很大程度的打压,它只退化成生活的一部分,如同衣食住行,是被顺口提及的实体,而非引发精神躁动的喻体。或者反过来说,死亡的能量在这里得到某种保存,它和生命之间的关系不是彼此汲取和损耗,而是被笑声隔开,各自熠熠生辉。

“悲剧和喜剧,面具有两种,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结伴而行,这不仅因为它们都朗朗上口,而且因为它们相互需要。阅读荷马史诗,假如我们只是停留在为赫克托而悲哀掩卷,那无论如何是不全面的。当我们真正进入《伊利亚特》的世界,得知阿喀琉斯将战死疆场,特洛亚城将毁于一旦时,我们必然意识到还有另一故事要叙述,即叙述俄底修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历经了漫长的旅途最后重返家园的故事。悲剧和喜剧,这两个词是一对产物,然而它们的先后次序却不可颠倒。我们决不会说喜剧和悲剧,也不会说《奥德赛》和《伊利亚特》。”(C.C.帕克《并非喜剧的时代》)

在即将三十岁的颜歌透过文字发出的阵阵笑声中,藏有二十岁的颜歌所经历的死亡与伤痛;在《我们家》荤素不忌的轻快泼辣背后,需要《良辰》和《五月女王》绵长纯粹的忧伤抒情作为底子。这是不可颠倒的次序。颜歌又说,《我们家》教了她两件东西,一是粗鲁,她通过写这个粗鲁的小说变得更强壮,更健康;第二是好笑,她说她一直不是个好笑的人,“写东西一直都苦大仇深,幽怨,这小说把我救了。很特别的经验”。

写作,于是首先成为一次次指向自我的行动,和一切有价值的技艺一样,它首先是针对自我的改变和疗救,或者用德勒兹的话来讲,是一种“生成”,“这样的作家并不是病人,更确切地说,他是医生,他自己的医生,世界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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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当代文学,却时常是生病者的文学,时常在禁欲和纵欲这两个肿胀的极端摇摆,被自我陶醉的腹痛所折磨,以至于情欲常被视作一种武器,旗帜一般的存在,用以反对、张扬、破坏、重建……这种过于沉重的意义负担,使得文学作品中的情欲犹如珀涅罗珀永远无法完成的织物,既吸引着求婚者(阅读者)的视线,又阻挡他们更多的诉求。

颜歌在《我们家》中所做的工作,似乎首先就是去除情欲的种种附加功能,让它变成一件在成年人那里心照不宣的小事,整个叙事的轻快基调都得益于这种去除,像肿块消除后重返健康的灵活肆意肢体。小说家不再是怀揣情欲的病人,而是见惯不惊的医生。她目睹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情欲和秘密,胆战心惊,却依旧还是无比正常地捆绑在一起过一天天的日子;她认为,这大概会是家庭生活最为神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