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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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底,三十七岁的朱自清编订完他个人的第四本文集《你我》。在此之前,他出版了三本书,诗文集《踪迹》(1924)、散文集《背影》(1928)、游记《欧游杂记》(1934),已确立新文学家的声名。这三本书各有所长。《踪迹》中收入的长诗《毁灭》,曾被时人誉为新文学中的《离骚》;而《背影》一集,更是脍炙人口,其中《背影》一篇,三十年代初就入选中学国文教材,诵读至今,以致对于这大半个世纪以来但凡上过中学学堂的人,“朱自清”三个字和《背影》已成为不可分的一体。至于《欧游杂记》,则是朱自清受清华大学教授福利之惠,赴英国访学一年的产物,此时他已代理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又在和陈竹隐谈着恋爱,于事业于生活,都已进入一个稳定阶段,行文自然又添了一份从容。他的老友叶圣陶日后有这样的评价:“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到了写《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的时候就不然了,全写口语,从口语中提取有效的表现方式,虽然有时候还带一点文言成分,但念起来上口,有现代口语的韵味,叫人觉得那是现代人口里的话,不是不尴不尬的‘白话文’……现在大学里如果开现代本国文学的课程,或者有人编现代本国文学史,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

可以说,这三本书已经在新文学的诸多领域都开辟出相当深远的空间,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下去,前途都未可限量。

然而,紧接下来的《你我》一集,作者却透露出令人意外的迷惘。这本集子,是应郑振铎之邀而编,收了从1924年到1934年的二十九篇散文,基本可算是十年创作的回顾。在序里,他自认这本集子里最中意的一篇,竟是写于1931年的《论无话可说》。在这篇小文章里,他对自己有一个近乎否定式的回顾:“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为什么又无话可说呢?那是因为入了中年,“中年人是很胆小的,他听别人的话渐渐多了,说了的他不说,说得好的他不说。所以终于往往无话可说”。

原来,曾经惊动千万人的华丽,不过仍是青春期的产物(我们今天会说无限漫长的青春期,实际上真正曾拥有漫长青春期的是五四时期的那一代人,他们大放青春歌喉之时,多半已届而立之年),写《论无话可说》时的朱自清三十四岁,生命的前半段就要告一段落,在青春期创造的冲动过去之后,他有点不知所措。

于是,《你我》一集竟可以看成是朱自清一生创作的分水岭,此后他虽仍著作不辍,但作为新文学家的朱自清已“无话可说”,继而代之的,是作为中国文学研究者和普及者的朱自清。在我看来,朱自清一生最值得珍视的成就,正是在这个阶段才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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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通常的印象里,朱自清自然是一位著名的散文家;唯有读过大学中文系的人,可能会知道朱自清也是一位名气不小的诗人;进而若从事新诗研究,又会遇到朱自清的《新诗杂话》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编选导言,讶异他还是一位绕不过去的新诗批评家和新文学史家;至于对古典诗歌有兴趣的读者,又或早或晚都会碰上他写的《古诗十九首释》和《诗言志辨》,并且获益良多;继而若是想做一番经史子集的启蒙,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又是常被提及的入门读物;而假如你是专门做民国教育研究的,又会发现诸多大、中学国文教材的编订体例和教学理念,与朱自清都有着极密切的关系。

是朱自清这个人本身太过复杂吗?凡是读过其年谱或者传记的读者,可能都会同意我之前引用过的他对自己的判断,“怎样简单的一个人”。在朱自清的时代,他真的只能算一个很简单的作家和学者,但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在文化上的极端贫弱,就连这种简单也还消化不了,还要一减再减。

但简单并非狭隘,要全面地认识和理解朱自清,我以为仍要先了解他的三种出身。

一是北大哲学系的专业出身。1917年,朱自清二十岁,这一年秋天他进入北大中国哲学系。大学四年,他和如今很多大学生一样,对于课外的热情远远要高于本专业,尤其又恰逢那么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这四年他写诗、搞文学翻译、参加新潮社、上街游行……至于哲学课程对他的影响,大概随着毕业就烟消云散了,直到很多年以后,当他写作《经典常谈》、《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每每能将一些缠夹不清、错综复杂的道理,用极其简省的笔墨,有条不紊、清楚明白地叙述出来。语言学家朱德熙曾经对此深为赞赏,他拿朱自清《经典常谈》里的“《史记》、《汉书》”一节举例:“……这一段话意思错综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但经过作者的整理,却都串连了起来。一步一步说下来,顺理成章,要言不烦。我们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如果不仔细分析,随随便便看下去,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如果仔细想一想,特别是假设让我们来写,就会感到不好办了,结果恐怕不是说不清楚,就是啰唆不堪(注意,原文只有三百来个字)。相形之下,就可以看出作者的高明之处来。”这种以简驭繁的能力,我想多少还是和北大哲学系那四年逻辑思维的训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