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文论(第5/7页)

埃科和《一位年轻小说家的自白》

在《一位年轻小说家的自白》的末篇,作为对自己三场理查·艾尔曼文学讲座的总结,埃科辑录了自己在《无限的清单》里列举过的,除了图像、音乐之外的由文字构成的清单。他谈及清单的两种功能,在古典时代,“是最后的权宜之计,用来表达言语无法表达的内容,是错综复杂的目录,暗示着作者沉默的希望”;而到了拉伯雷之后的时代,清单“成了一种诗意的行为,一种对于‘变形’的喜爱”。但在尽力的表达和自由的乐趣之外,埃科似乎一直在引而不发地暗示我们,清单还有一种更为重要的功能,尤其对于文学写作者而言。

我们今天大量的文学,都可以称作是某种心理文学或观念文学,它关心的是人心幽暗处的细微曲折,是诸如目标、烦忧、希望、畏惧、选择、梦幻等隶属于人脑的观念,是一个具体的尘世肉身在各种观念和心理面前的辗转翻腾。从积极的意义上,这是一种对自我的勘探,但对于人这样如芦苇般脆弱的生物而言,这样的勘探也很容易沦为某种消耗和损毁。为了创造出动人的作品,艺术家渐渐榨干自身,这是现代以来无数写作者的运命。在这种情况下,一份通往外在世界的无尽清单,或者可以成为一种滋养,它时刻提醒写作者,他不仅仅只和另外一些同样脆弱不堪的人类心灵彼此纠缠,他还可以与一个更为广大坚实的天地相互贯通。

一部叙述文字的成形和宇宙起源、天体演化不无相似之处。作为叙述文字的作者,你扮演的角色就好比是一个造物主,你创造的是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一定要尽可能的精细、周密,这样你才能在其中天马行空,游刃有余。

所谓“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但每一个有抱负的强力作者并不会耽溺于凝视,他们各自都致力在深渊边缘创造出一个完整的、精细而周密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仅由一个个从生活中剥离出来的血肉模糊的故事构成,这个世界就是生活本身。倘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崩毁,只要在断壁残垣中尚存几部杰出的人类之子的著作,过去的一切就有可能失而复得,就像暧昧不明的中世纪可以因为《玫瑰之名》得以短暂重现一样。这,或许也是类似翁贝托·埃科这样的“年轻小说家”能够给予我们的,最好的安慰。

巴迪欧和《爱的多重奏》

巴迪欧称赞柏拉图对爱的论述相当精确,“在爱的冲动之中,有着共相(普遍)的某种萌芽”。哲人们在谈论爱的时候,是最令人可亲的,或者说,也是最容易得到普通人共鸣的,在一种相似的冲动之中,他们弯曲各自的身体朝向对方,哲人成为普通人,普通人也有了些许的哲思。

巴迪欧将严肃的爱分为两种,朝向“一”的神话,及关于“两”的真理。在前者之中,爱成为某种救赎之物,“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巴迪欧觉得歌德的这句名言总略带一丝淫秽感,爱似乎成为达瑧某种高潮的工具,无论这高潮是有关身体还是灵魂。在朝向“一”的神话里,爱隐约会呈现出可怕的品质,它会将爱者或者被爱者吞噬,这是一切浪漫主义之爱的归宿,同时它也引发了一种怀疑主义的阴暗反弹,即认为爱不过是幻影不过是“欲望的外衣”,此外,更为普遍的结果,是导致一种契约之爱的诞生,一种旨在安全、享受和无风险的爱。也许,神圣化和庸俗化总是结伴而行,然而,“爱并不把我们引向高处,也并不把我们带向低处。它是一个生存命题:以一种非中心化的观点来建构一个世界,而不是仅仅为了我的生命冲动或者我的利益”。

巴迪欧仔细研究过拉康。拉康曾经惊世骇俗地宣称,性关系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借助他人身体来达到自我享乐的过程,对他人的欲望最终不过是为了揭示自身存在的快感。同时,拉康也谈到爱,他把爱视为一种性关系不存在之后的补充,“在爱之中,主体尝试着进入‘他者的存在’,超越自身,超越自恋,从而与他人共同生存”,对此,巴迪欧进一步说,唯有在爱中,一种迥异于性关系的、从“两”而不是从“一”出发的人类关系得以真正形成,人们在爱中接受彼此的差异,或者说,人们就在彼此的差异中爱。

这是相当积极和健朗的态度。但是,当巴迪欧进一步谈到爱的持续,谈到忠诚的必要性和由忠诚所维系的、被主体建构出来的真理时,尽管他强调这真理是内在的而非普遍命题式的真理,是有多少主体就有多少种类的真理,尽管他强调这真理是一种具体生命的实践行为,但经历过理想主义暴政洗礼的当代人依旧会觉得有些不安和困惑,其中有一种,正如特里·伊格尔顿所感受到的,一种乏味的神学家的味道,一种依旧要将天国拉至人间的激进主义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