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文论(第4/7页)

热内和《贾科梅蒂的画室》

热内的文字有一种特殊而耀眼的坚定性,这得益于他只在最必要的时刻写作,宛若钻石,其无坚不摧的力量源自它对空间最小程度的需要。这种坚定性贯穿他的一生,使其最终从这个复杂世界中聚集收拢的,不仅仅是孱弱的自我,而是完整的人,即便他破裂、沉默、悲伤,也依旧完整,如同碎掉的每一粒钻石都依旧是完整的钻石。

毕加索说,《贾科梅蒂的画室》是他读过的最好的艺术评论。我不需要这个判词来增加对热内文字的信心,但这个判词增加了我对毕加索的好感。并且,我也必须鹦鹉学舌般地重复道,《贾科梅蒂的画室》是我读过的最好的艺术评论。

现在一种分类癖式的评论大行其道,它和当代艺术史文学史的生产结合在一起,使得所有鼓捣艺术和文学的人都有了归属感。一个人也许远远称不上杰出的艺术家,但在女性艺术家这个范畴里呢,抑或再用新生代少数民族女性艺术家这个子科目试试?倘若他是男性,那么大概要复杂一点,艺术种类、材料、风格、活动区域甚至出身都可能会有助于对他的界定。事实上,这种分类癖不限于评论领域,它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基本思维方式,流行的说法叫做定位,在由无数分类标准所交叉形成的网络中,每个人只要愿意,都有幸被钉在某个独一无二的骄傲位置上。

在这个意义上,热内应被视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古典存在,萨特满怀敬意地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圣”字,也昭示了这一点。热内说:“我不太理解艺术中所谓的创新。一件作品应该被未来的一代代人理解吗?但为什么呢?这意味着什么呢?他们要使用它吗?用它来干什么?我不明白。但我却模糊地认识到,所有的艺术作品若想达到最高境界,必须从创作它的时刻起穿越千年,带着无限的耐心和专注,尽可能连接起满是死者的远古之夜,这些死者将在这作品中认出自己。”分类,分裂,繁衍,创新,这些同义词和“无所不知的知识分子式的愉悦”搅和在一起,构成现代社会奔涌向前的激情,但艺术家的激情却与之不同,他们努力返身靠拢那些死者,那些已经完成的人,抑或,人的理念。

热内说:“我想试着理解一种激情,去描述它,而不是解释艺术家的技巧。”

在贾科梅蒂的雕塑、伦勃朗的绘画,以及自身的领悟中,热内不断地意识到的,是同一个悖论式的真理,即一个人越沉入自身最深处的孤独存在之中,就越有可能接近所有的人。

朱利安·格拉克和《首字花饰》

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批评断片集》著名的第206条:“一条断片必须宛如一部小型的艺术作品,同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绝,而在自身中尽善尽美,就像一只刺猬一样。”由此我们可以区分出两种断片形式:刺猬式的断片和烂尾楼式的断片。前者把巨大的才华向内收束,一面保持生生不息的欲望;后者则是懒惰、缺乏才华和虚荣的结合,企图把某种难以为继和混乱之物转变成作品,借助自欺欺人的命名术。

而单就某则断片本身,就做出此种区分式的判断,是困难的,或者说,很难令人信服。正如刺猬只属于生养它的原野,而一旦被另一个人据为宠物,就会很快死去,相较其他文体,断片更天然地渴求某种整全,也因此对作者就更为依赖。

朱利安·格拉克出版文学断片集《首字花饰》第一部的时候,已经五十七岁了,他最重要的几部长篇小说均已完成,完整鲜明的诗化小说风格已获世人认可。他之所以开始把写作的重心转向断片这种文体,不是因为虚构才能的枯竭,也不是懒惰,而只是厌倦了虚构,他愿意更多的精力用于书写真实,通过断片式的观察、回忆乃至轻松愉快的沉思遐想,其中的有些风景速写片断,会让人想起布勒东对他的名小说《林中阳台》的赞美:“在这种梦幻般的意象中,却让人感觉不到虚幻的气氛,而处处可见到的都是真实的景象。”

事实上,有能力书写真实的小说家,才有能力虚构。因为在小说中能够被虚构之物其实并不多,一种是最不重要的,比如情节;另一种,是最重要的,比如梦幻,在它们之间,是时时刻刻都在细微变化着的真实的生活。“从生理层面来说,人类并不赤裸着生活;从精神层面来说,人类也是一种盖着外壳的生物。”(《首字花饰2》)小说家的重要任务,不是去虚构一种新的生物,而只是把人类这种生物的外壳揭开一点,再揭开一点,但怀着同情和怜悯,所以是轻轻的,并不要血肉横飞。

《首字花饰》前后共两部,都已有中译,相对而言我更偏爱第二部,这首先有翻译的原因,其次也是因为,写作第二部《首字花饰》的格拉克,是一个更为成熟坚定的老人,而我们对于断片的兴趣,其实最终是对于出类拔萃的人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