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文论(第3/7页)

在这本著作中,德勒兹不止一次地对美国文学致以注目。除了惠特曼、梅尔维尔,他还提到过e.e.卡明斯,卡明斯诗中那些“不合语法的句式”,正如巴特比的口头禅,并不是胡乱而为的,而是对种种合语法变体的极限追求,在这样的追求中,视觉和听觉得以不停地磨砺,像是一个积极的人,在健康中创造,在创造中保持健康。

昆德拉和《帷幕》

我把《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和《帷幕》视作昆德拉的文论三部曲,有时甚至觉得,那个写小说的昆德拉并不重要,他写下那些略显啰唆和矫情的小说,也许只是在积攒经验,为了有一天能够写出这三部不朽的小说诗学著作。但进一步的真相是,对写作者而言,即便如此,这个写作的次序依旧不能够跨越,或颠倒。

“一个小说家谈论小说的艺术,并非一个教授在他的讲席上高谈阔论。更应当把他想象成一个邀请您进入他画室的画家。画室内,画作挂在四面墙上,都在注视着您。他会向您讲述自己,但更多的会讲到别人,讲他喜欢的别人的小说,这些小说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都是隐秘存在着的。根据他自身的价值标准,他会当着您的面将小说历史的整个过去重铸一遍,并借此来让您猜想他的小说诗学。这一诗学只属于他自己。”

这是昆德拉在谈论贡布罗维奇,同时也是在坦陈自己理论思考的特殊方法,即小心翼翼地避免学者的行话和空话,坚持回到一个个具体场景之中。这样的思考毋宁说是一种呈现,它注定令人愉悦,但同时也是很难被概括的。我在《帷幕》一书里留下很多折页,但合上书,如果被问及这本书在说什么,我并不能回答,那些丰盛的细节与故事有如海水,我无法将它们打包带走,只能一再地重新进入其中,重新让它们浸润自身。事实上,小说家的天生特质,就是反对一切的概括,他是独断论和一切社论式写作的敌人。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在昆德拉那里更为本真的内涵是,“小说家一思考,读者就发笑”。

思辨的背面是抒情,正如哲学的对立面是诗。在诗人和哲人的古老争执之中,小说家扮演的角色,是紧张凝重空气中哧笑的精灵。“在一个小说家的创作历程中,向反抒情的转变是一次根本性的经验;远离自己之后,他突然带着距离来看自己,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个人。有了这一经验之后,他会知道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知道这一误会是普遍性的、根本性的,从此他会知道如何将喜剧性的柔光投射到人的身上。”

“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这句话可以作为现代小说所奉献的铭文,置放在阿波罗神庙的角落里,用来验证“认识你自己”其实是一句多么严峻和满怀悲悯的告诫。而人类这种普遍和根本性的自以为是,不正是小说要致力撕裂的帷幕吗?

毛姆和《总结》

每个喜欢阅读和写作的人,总会时常被迫面对类似“你喜欢哪个作家”这样的问题,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会在一番吞吞吐吐的含混其词之后,抬出毛姆这个名字。其实,我并没有读过他太多的小说,常见的几本,《月亮与六便士》、《人性的枷锁》、《刀锋》、《剧院风情》,是读过,但也就像读任何外国小说一样,浏览过一遍而已,如今要复述任何情节或细节,根本做不到,更要命的是,我也并没有要去追读他全部小说的热情,或者,我本质上就缺乏某种热情,这一点,倒是和毛姆本人有些接近。

在我心目中,与其说毛姆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格健全的朋友,虽然他口吃,碰巧我也微微品尝过其中之苦,因此对我而言口吃也成为健全人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一直认为生活比艺术重要,而伟大的艺术作品往往拥有某种侵蚀生活的毒素,按照荣格的说法,为了行使创造的艰难使命,艺术家有时必须牺牲作为普通人的幸福,他的生命分裂成两半,一半在创造中上升,一半在生活中沉沦。我们尽可以为了追求某种子虚乌有的东西而拼命折磨自身,但若是在生活中遇到类似的人,我们也许就会退避三舍,我们人性中有懦弱的一面,就是希望见到身边的人可以生活得明智、愉快和健康,而毛姆的文字中如果有毒素,也是极其轻微的,这一方面妨碍了他进入最伟大作家之列,但另一方面,这微量的毒素却有效地构成了某种类似病毒疫苗般的东西,令人们可以抵御形形色色的文化流行病的侵害。

如果在毛姆著作中挑选出一本,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总结》。他自认这本书是一份在六十四岁的老年立下的遗嘱,人们通常不会在遗嘱中谈论琐事和八卦,是的,毛姆所要致力讲出的,是关于他生命历程中特别感兴趣的事物的想法,简而言之,就是关于自身、写作乃至生活本身的想法。我最欣赏他对自己的缺陷和局限有清醒的认识,却并不奢求完善,终其一生,他要奋力达到的,是在这个缺陷和局限之内的自己所能达到的最优秀境地,无论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