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文论

哈罗德·布鲁姆和《如何读,为什么读》

有一年,我在书店里看到哈罗德·布鲁姆的《如何读,为什么读》,翻了翻由一堆名作家和作品构成的目录,就放下了。我有阅读西方文论的习惯,之前引进的几本布鲁姆著作也读过,《影响的焦虑》和《误读图示》建构了几近原创性的理论批评框架,《西方正典》则是一次恢弘华丽的实用批评展示。而眼前的这本小书呢,我很难想象在这么短的篇幅里能容纳对那么多作家作品的细致分析,面对这一类导读式的书籍,更深一层的矛盾也许始终在于,倘若这些作品我都读过,为什么还要另一个人来教我读书;倘若这些作品我没有读过,又为何要把时间浪费在类似二手烟一般的粗略的二手阅读上?

所以我把这本书放下,作为补偿,挑了一本同样刚出版的奥兹的文学随笔集《故事开始了》,至少,可以从中了解一下名小说家是怎么处理和认识最难写的开头吧,与其纠缠于如何读和为什么读,不如老老实实读点什么,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过了一段时间,意外有朋友送了我一本《如何读,为什么读》,抱着随便翻翻的心态,在上下班的地铁里打开这本书,才读了几页,就知道自己错了,随后几个月又反复重读过几次,诗经里有“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句子,大抵可以表达我阅读这本书时的感受。

蒙田曾写过一篇《论书籍》,在文章的开头他自陈:“我并不企图让人凭这些来认识事物,而是要认识我。”这句话也适用于布鲁姆的这本小书,它并非通往那几十位经典作家和作品的速读捷径,它要让人认识的,是一个一生浸淫于阅读中的人,如何被他热爱的经典所滋养、扩充,如何站在那已注入无数生命的时间之河中,和那些摆脱时间独裁的人一起分享同一种人之为人的卓越天性,终于有一天,他慢慢成为现在的样子。

写这本书的时候布鲁姆六十九岁,他说:“我快七十岁了,不想读坏东西如同不想过坏日子,因为时间不允许。”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时间更不允许他再写什么坏东西。布鲁姆年轻时写的东西倒也不坏,只是还太理论化。理论化的东西再好,审美批评的趣味再纯正,因为没有触及人自身,也还不能令写作者真正满足。老年布鲁姆则把一切理论框架学问体系都放下,直接面对生命最根本的问题,读书也好写作也好,他要满足的,首先是自己。这种从学者向着哲人的转变,每每让我想起钱穆。现在对钱穆的评价可谓褒贬不一,但几乎都集中在他早年那些博得大名的学术著作上,但对我而言,于钱穆之所以尚觉亲切,是因为读过他晚年的几本书,如《中国文学论丛》、《现代中国学术论衡》,我觉得他在失明之后,反倒碰触到了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的一些根本性的东西,这种根本性的东西,都是和人自身有关,所谓“通天人一内外”,最后都是在人身上完成。晚年钱穆的不足在于对西方认识肤浅,一味区别贬抑,如今布鲁姆的这本小书恰可作一中和,从而教人晓得中西思想在最深层次是可以相互印证交流的。

在前言里布鲁姆讲:“‘如何读’这个问题,永远指向读的动机和用途,因此我绝不会把本书的主题‘如何’和‘为什么’分开。”这句话相当重要,一个读书人最后能成为什么样子,就取决于他对“为什么读”这个问题的思考。对布鲁姆而言,每一个人都是慢慢形成的,一生绝对不够,但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而阅读的最佳动机和最好用途,就是帮助我们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尽可能地形成自己。他引用塔尔封拉比的话,“你不一定非要完成工作,但你也不能随心所欲停止”,理查德·罗蒂正确地理解了布鲁姆的意思,他对此评论道:“这个工作指的是拓展自己。这需要时刻准备着被明天将要经历的事情推翻——接受这种可能性:你要读的下一本书,或你要遇到的下一个人,会改变你的生命。”这是相当激动人心的工作,不断地改变自己,无穷尽地拓展自己,寻找自己,最终形成一个坚定且又丰富敞开的自己,这是尤利西斯从事的工作,是浮士德从事的工作,也是莎士比亚从事的工作,这是西方思想最深处的活力源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鲁姆才对莎士比亚顶礼膜拜。

“诗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和更充分地跟自己讲话,以及无意中听到那讲话。莎士比亚是这种无意中听到的最雄伟的大师:他的男人和女人是我们的先驱。我们跟我们自己身上的另一性讲话,或跟也许是我们自己身上最好和最古老的东西讲话。我们是为了找到自己而读,这自己要比我们在别的情况下可能希望找到的更充分也更奇异。”“只有深入、不间断的阅读才能充分地确立并增强自主的自我。除非你变成你自己,否则你又怎会有益于别人呢?”无论谈论的是诗歌、小说还是戏剧,在这本小书的每个角落,布鲁姆都一再回到那个“为什么读”的根本问题,一再回到自身,老婆心切,又不觉重复,因他不断地变调,不断地回荡,不断地令人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