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爱于无生命者(第2/3页)

《一件收藏》写于1991年,被收入《1993年美国最佳散文选》。但我想,这“最佳”所指向的,或许只是这篇文章企图承载的主题,即由一小幅纪念间谍金·菲尔比的苏联邮票所引发的,横跨二战、冷战乃至苏联解体期间的政治思考。诗人当然可以在散文中去处理一些不熟悉的、诗学之外的主题,比如赫贝特在《带马嚼子的静物画》和《花园里的野蛮人》里所作的那样,但这首先需要的就不是联想和隐喻的才能,而是耐心、细腻、从容,以及通过写作这种敞开式的行动去逐渐拥抱和理解一个未知领域的愿望。在《一件收藏》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不断回避连续性思考的写作者,他左冲右突,东一下西一下,令读者和自己都筋疲力尽,因为他试图在行文中隐藏的不是某种深层的教诲,而是自己对一些领域的不甚了了。布罗茨基本意或许是想拒绝轻易的言说,像他在诺奖演说词里所说的,“谈论明了之事的缺点在于,这样的谈话会以轻易、以其轻松获得的正确感觉使意识堕落”。但显然,一个写作者不能仅仅依赖于修辞来抵挡意识的堕落。

4

一个写作者,在类似演说这样的公开场合中,很难表现得很好,除非他具有失明的博尔赫斯式的态度,“因为我们现在是朋友。我不是在冲着大家讲话,而是在跟你们中的每一个人交谈”(博尔赫斯《七夜》)。布罗茨基发挥最好的文章,都是他面对一些深爱作家时的近似低语式的交谈,他们通常都是死者,如同在《小于一》里他要“取悦一个影子”,在《悲伤与理智》中,他要“求爱于无生命者”。

弗罗斯特的抒情短诗《步入》、讲述孩子夭折后一对夫妇对峙场景的叙事诗《家葬》;哈代写在世纪末的《黑暗中的画眉》、为泰坦尼克号沉没所激发的《两者相会》、哀悼已逝爱人的《你最后一次乘车》,以及思索自己死后场景的《身后》;还有里尔克的长诗《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重写那个古老的神话题材,歌手俄耳甫斯寻找爱人的阴间之旅……种种布罗茨基在那些强有力的诗论长文中所选择细察和分析的诗作,无一例外,都和死亡有关。“我的阴郁源自他。”在讨论弗罗斯特诗歌的《悲伤与理智》一文中,布罗茨基如是说道。这种构成其最好文章基调的阴郁,无可避免地,来自对死亡的沉思。

死亡,有一种能量,几乎没有哪一位诗人可以抗拒这种能量的诱惑,但它也是一种危险的诱惑。那些简单地想借助死亡的羽衣为自己诗歌增添魅力的诗人,要小心自己成为那个出卖影子的人,在获得短暂能量的同时,也在被死亡吞噬,丧失人之为人的更强有力的可能性。而对布罗茨基和他所深爱的那些诗人而言,与其喋喋不休地谈论和膜拜死亡,不如深入死的深处,如同俄耳甫斯深入阴间,去从死神那里尝试夺回那些至可宝贵的事物与情感;如同哈代如此清醒冷峻地沉思自己死后的景象,“如果他们听说我终于长眠,站在门口,/他们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如冬日所见,/那些再也见不到我的人会有这样的思绪吗:/‘对于这些奥秘他曾独具慧眼’”;如同弗罗斯特,让悲伤与理智相互对话,彼此点燃,好让真正的生活从中启动,让自我得以自由,让语言可以接近那些无生命者,接近物,它们代表一种更为恒久的存在。

一个对诗歌有兴趣的读者,应该将这些文章一字不漏地细读(当然,关于里尔克那篇长诗的分析,如果参看李永毅〔灵石〕的译诗版本会更具说服力),它们是难得的助人迈入诗歌之门的教材,不同于新批评派时常流于隔靴搔痒的鉴赏分析,也不同于国内诸多把诗歌当作分行散文进行理念阐发的论文,而是出自一位公认为杰出的诗人,他要力图讲述的,正是另一位诗人贺拉斯在《诗艺》里所要澄明的:“如果我不能追踪格律的演替,不熟谙/各类作品的风格,为何被称为诗人?”

5

奥勒留和贺拉斯,两位古罗马人,是这部文集的压舱石,抑或,是呼啸向上的飞行器在摆脱掉诸多推进器之后、在那个狭小的最后密闭舱里除作者之外仅剩的两个人。在群星之间,一个类似于死后之所的静谧领地,作者尝试与这两人作一番星际穿越般的交谈。

《向马可·奥勒留致敬》和《与贺拉斯书》,展示了布罗茨基在古典领域的修养。这种修养是整体性的,并沁入骨髓,它导致了一种与作者过去警句迭出的宣讲文风截然不同的沉思语调。在古今之间,在罗马的城与人之间,在哀歌和自我之间,布罗茨基来回游走,却并非炫技性的,而是服从于思绪的漂移。而这漂移的前提,是对所谈论对象的熟极而流。因此,这两位古典作者,奥勒留和贺拉斯,在布罗茨基的笔下时时刻刻都是以一种共时性的方式出现的,他面对他们像是面对已经完整存在于那里的青铜雕像,而非一种渐次长成的生命,那不断变化的,是他本人,是他审视他们的角度,而非业已完成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