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悦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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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中的一些文章,如写阿赫玛托娃的《哀泣的缪斯》、写曼德尔施塔姆的《文明的孩子》、写茨维塔耶娃的《诗人与散文》、有关奥登一首诗的长文细读,以及用于书名的那篇回忆成长岁月的《小于一》,早在二十世纪末,就至少有过其他两种中译流传。此外,还有几篇收在该书中的文章,如对二十世纪俄罗斯小说进行无情巡礼的《空中灾难》(黄灿然译)、讲述彼得堡(列宁格勒)历史的《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张莉译、薛忆沩校),以及回忆父母的《一个半房间》(程一身节译),近年也很凑巧地先后在同一本杂志(《上海文化》)上出现过。书中另一篇写奥登的著名文章《取悦一个影子》,之前也有程一身译本在《文学界》杂志上发表过。然而,星散的文章和完整的书,它们在阅读的空气中能够激起的影响,是完全不一样的。“一本组合而成的书……总是会成为一部全新的作品。就像对画家而言,如果想要一次画展具有一定的含义,他在意的是如何把画作摆在一起。”卡尔维诺的这段话对于作家文论尤为契合。绝大多数成书的作家文论,都是由一个个单篇文章组合而成的,它们之所以被写下,未必出于精心的计划,而多半是被生活所促成,如艾略特和奥登所言,为稿费而作,或者,源自一次演讲、一场悼词、应邀为某本书撰写的序跋,以及某些在必要时刻如约而至的回忆。它们散乱,奔腾,流溢生活的热力和创造者尚未完成时的焦灼,就在与布罗茨基使用的隐喻同等的层面,我猜测,作家文论从来都是某种“小于一”的存在,这也是它们之所以动人的前提,但当它们中的一些被作家有意识地聚集一处时,一件新的艺术品却意外诞生了,这件艺术品就是作家本人的自画像。似乎这也是王尔德的看法,即最高级的文学批评就是在记录自身的灵魂,它是自传唯一文雅的形式。

因此,虽然国内对布罗茨基的绍介由来已久,但必须等到其最重要的文论著作《小于一》完整迻译之今日,布罗茨基作为一个杰出作家(尤其是作为诗人)的实际存在,在中文世界里才得以明晰和确立。

这样的先例还可以举出很多。我们是否能够想象缺少《文艺杂谈》的瓦莱里、缺少《一八四六年的沙龙》的波德莱尔,抑或缺少了《探讨别集》的博尔赫斯、缺少了《意图集》的王尔德?再或者,想象一下仅仅通过《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中译本而非《艾略特诗学文集》来感受到的艾略特,以及单凭诗歌流传的茨维塔耶娃?最近的例子是埃兹拉·庞德。唯有随着他的诗学论著《阅读ABC》中译本的出版,我们才会慢慢理解和感受到艾略特曾经的称赞并非虚言:“他是最有学问的诗人之一……一位诗人,只有在孜孜不倦地研习过秩序谨严的诗体以及多种格律系统之后,才可能写出庞德笔下那般的自由体诗篇……事实上,并不存在什么自由体诗与规则谨严的诗之分,庞德所拥有的只是一种来自苦练的高超技艺,致使形式成了本能,可以变通地服务于任何具体目的。”

倘若艾略特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写他的诗学文章,我想他一定也会喜欢布罗茨基,并将之也列入最有学问的诗人之列,当然我们知道现实情况正好相反,是年轻的布罗茨基在寒冷的流放地听闻艾略特的死讯,并随即写下最早的挽歌,“你加入了别人的行列。/我们,嫉妒你的星宿”(王希苏译)。

当然最终,他们,以及其他所有杰出的诗人,都会隶属同一个阵营。在这个阵营里,天赋和感受力只是需要低调处理的共同特征,就像已故诗人马雁就《文艺杂谈》所说过的话:“这本书的前提就是天赋与感受力。进入天赋与感受力的世界,才可能阅读这本书。理解了这一点,瓦莱里的意图就逐渐明晰起来:在天赋与感受力的世界里,应该谈论的是什么样的话题?首先,肯定不应该继续去谈论天赋与感受力。”

弥漫在布罗茨基《小于一》这本书里面的,始终是两个紧密缠绕在一起的话题,首先,一个人应该如何得体地谈论自己的痛苦以及相关的生活;其次,一个人应该如何富有教益地谈论他人以及艺术。

我想从第二个话题开始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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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于一》中的文章,每篇都精彩,但我最喜欢的,是他写奥登的那篇《取悦一个影子》。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奥登已经去世十年了。对生者而言,最深切的告白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长度,在情绪上已经足够平静,且刚好拥有一个旧的细节尚未消失而新的形象已然呈现的视距。这篇文章的第一小节,起调非常高,是在标准葬礼演讲的音域上,仿佛奥登就在前几日刚刚去世,“我用他的语言写作所希望的,就是不要降低他的精神运作的水平、他看待问题的层次。这就是我能为一个更好的人所做的事:在他的脉络中继续;我想,这就是文明的要义”,“如果不存在教堂,则我们完全可以轻易地在这位诗人身上建造一座教堂,而它的主要准则大致将是这样的:如果感情不能平等,让那爱得更多的是我”。他在第一小节最后引用的,是奥登那首我非常喜欢的The More Loving One,尽管我更熟悉的是下面这个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