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悦一个影子(第2/4页)

仰望那些星辰,我很清楚

为了它们的眷顾,我可以走向地狱,

但在这冷漠的大地上

我们不得不对人或兽怀着恐惧。

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

(王家新译)

关于爱,其痛苦的真理就在于,它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对等。但诗人在这里一定要用“如果……”的句式,这是奥登特有的节制和谦逊。而节制和谦逊,正是布罗茨基在第二小节中主要处理的话题,他将从具体的好诗谈起,从第一次读奥登的经验谈起。如同倾听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我们被圆号奏出的光辉夺目的基调猛然引领至高处,再被抛入由弦乐与钢琴编织成的庄重宽阔的河流。

由于我是靠吃俄语诗歌那基本上是强调和自我膨胀的食物长大的,故我立即就记下这个菜谱,其主要成分是自我克制。……我可在这行诗中受益于这位诗人的,不是其情绪本身而是其处理方式:安静,不强调,没有任何踏板,几乎是信手拈来。

在我读过的那些有限的书中,没有别的什么能比这段话更让我一下子就对俄语诗歌心领神会,以及迅速理解何谓奥登。这里面不仅仅有一个诗歌在翻译中损耗的问题,还有一个人能否仅仅凭借自身的天赋和感受力解读万物的问题。人需要被引导,也需要被验证,需要借助另一位强有力者的眼睛和耳朵,这也就是所谓“经典与解释”的要义,或者,用布罗茨基的话来说,文明的要义。当然这又是一个庞大复杂的问题,我不想在这里就此牵扯太远,总而言之,在奥登这座教堂中,单凭上面那一段引文,我就乐意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交给布罗茨基去引领。

或许也因为,他所指出和赞赏的“自我克制”的诗歌品质,以及那种处理情绪的沉静手法,恰恰正是我自己作为一个现代诗歌习作者长久以来最愿意追随的。在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我们被引导,被验证,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挑选。

在一篇谈论他人及其著作的文章里,第一人称单数(以及那些时不时以“我们”的面具形式出现的“我”),其出现频率似乎不宜过高,否则会显得有些轻佻和冒失。我正在违背这个规则,或许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我的谈论对象约瑟夫·布罗茨基也在这么做,虽然他一定比我更具自我省察的能力,但依然还是带着一丝不安。《取悦一个影子》的第三小节就是从面对这样的不安开始。布罗茨基对此解释说:“批评家,在论述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时,不管是多么无意识地,都会采用他们的批评对象的表达方式。简单地说,你会被你所爱的东西改变,有时候达到失去自己全部身份的程度。”第三小节的主导动机,是爱。而那“爱得更多的一个人”,是“我”。

在爱的层面思索艺术乃至人类的真理,这是古典作家常用的方式。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智者们接二连三赞颂天上的爱若斯,但唯有等到阿尔喀比亚德闯入,对爱神的赞颂才落实到苏格拉底这个具体的人身之上。在古典哲人那里,爱首先是一种具体而微的一对一的关系,一种“人类物理学”,是一个人在被另一个人(或神)所吸引的情状下开始向上攀登,因为一个人要在爱中上升,所以爱一定不是某种旨在维持平衡的天平,那个爱得更多的人,一定也是被爱的力量推动向上的人。在此意义上,那些杰出的现代作家,无非是一些尚有力量不断回返古典怀抱的人。

我们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在第三小节中布罗茨基开始花很大的篇幅谈论奥登的面孔,在他认识他之前,通过照片。“我们总是在搜寻一张面孔,我们总是想有一个可以实现的理想,而奥登当时非常近似于一个理想。”与此同时,我也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即布罗茨基文论的魅力很大程度建立在他对于引文功用的弃绝之上。我当然并非意指布罗茨基在论述中百分百地不引用他人,而是说,他几乎不依赖引文去推动词句的前进,这是他有别于诸如博尔赫斯这样类型的作家之处。他谙熟的是一种类似亲密交谈式的行文策略。一种几乎是一对一的,直面事物和问题本身的对话,一种依赖自身的思辨力和反省力缓缓前进的言说,在柏拉图的时代,人们称这样的对话和言说为辩证法。“因为诗人不是寻找承认而是寻找理解。”在另一篇分析茨维塔耶娃长诗《新年贺信》的文章里,他说道。在这一点上,严肃的现代诗人和古典哲人一样,某些时刻寻求的都是具体的、某一位倾听者的理解。而这样的、旨在寻求理解而非说服对方的言谈方式,也只有可能建立在爱的关系之中。那些发生在爱人之间的谈话,通常拒绝引文就像拒绝第三者,爱人们不会在争吵时引用莎士比亚或亚里士多德以壮声色,在亲昵中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