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悦一个影子(第4/4页)

对布罗茨基而言,精神和韵脚是一致的,语义学与语音学是一体的,后者甚至还处于优势地位。他一再强调诗学语言凭借韵律和节奏的自我生成特质,“诗学语言拥有自己的特殊动力,并赋予心灵运动一种加速度,把诗人带往比他开始写诗时所想象的还要远得多的地方。不过,这事实上是创造性活动的基本机制;一旦与它接触,一个人便永远拒绝所有其他思想和表达——传递——模式”。这并非对生活的逃避,而是对生活的创造;并非什么“偏要把格律学拔高至形而上学的怪异奇谈”(库切《布罗茨基的随笔》),而是尝试将形而上学拉回至大地上具体肉身的不懈努力;一个人唯有领略过这样崭新的生活,唯有忠实于具体的情感遭际,他才有可能更好地与现实相处,既不屈从于邪恶和暴政,也不屈从于任何“抽象的正义、笼统的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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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我仅仅涉及了这本书的一半内容,而盘桓在中国几代文学青年集体记忆中并令他们牵肠挂肚的,其实只是另一半的内容,是一个流放者对于极权社会里的日常生活、政治体制乃至文学状况的回忆、审视与反思,作为一种人所皆知的参照物和借力打力的工具。

但我对此却并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话要说。我只知道约瑟夫·布罗茨基一直拒绝在流亡地展览自己的创伤,拒绝用怨恨和控诉代替自我省察,并坚持教导学生“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赋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我只知道他一直没有失去自己作为一位白银时代传人的基本教养,即把自己抛入时间和语言的洪流中,坚持与那些永恒者为伴。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行将结束的时候,国内曾流传过一篇叫做《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重温〈金蔷薇〉》的名文,向那些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饱受蹂躏却依旧能奉上同情、温柔和爱意的俄罗斯灵魂致敬。只是,后来的现实表明,当时的作者恐怕过高地估计了《金蔷薇》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影响,他们那一代的很多人,在“怕”之后接踵而至的,并不是“爱”,而这也像病菌一样感染了后来的几代年轻人。

“每逢你要使用某个贬义词,不妨设法把它应用到自己身上,以便充分体味那个词的分量。如果不这样,则你的批评充其量只是为了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清除出你的系统,如同几乎所有自我疗法一样,它治愈不了什么……”我愿意把布罗茨基的这段话贴在书桌前,作为一种时时刻刻的提醒。

一种痛苦,抑或很多种痛苦,何以必须经由某种非痛苦的方式表达出来,何以必须通过此种方式表达才有可能更为庄重、有力,更不虚妄,我想,这或许是《小于一》中诸多回忆文字能够给予个人的最大教益,而这种“非痛苦的方式”,在其最严苛的意义上,就是爱的方式。我在阅读《一个半房间》这篇文章的很多个瞬间,都仿佛在黑暗中观看《星际穿越》,某种程度上克里斯多弗·诺兰是对的,爱和写作,才是这个世界最恒久存在的科幻,那种穿越一切时空的阻隔抵达亲爱者房间边缘的奇迹,其实一直就存在,而构成任何虫洞、超立方体乃至时间通道的主要成分,就是爱。从爱和教导的层面,我把《小于一》中的这些回忆文字也称作文学批评。

但愿我,虽然跟他们一样

由爱若斯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消极

和绝望围困,能呈上

一柱肯定的火焰。

——奥登《1939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