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眠了。这并不是因为我骄傲于自己的旅途、对环绕这个大千世界到达过中国感到兴奋,或者对自称为“旅行家”的巴特尔·史博宁感到轻蔑——他去过一趟维也纳,是艾舍尔道夫唯一一个体验过这种旅行、看见过世界的光怪陆离的男孩子,所以瞧不起我们其他这些人;在别的时候,这些可以叫我无法入睡,但是现在这些影响不了我。不。我的脑海里填满了尼克劳斯,我的思想里只运转着他一个人,想着我们一起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漫长的夏日我们在树林里、在田野上、在小河旁嬉戏玩耍,冬天里一起溜冰和滑雪,而那光景我们的父母还以为我们待在学校里。而现在,他就要结束年轻的生命了;还会有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我们其他人会跟以前一样漫游和玩耍,但是他的位置却要永远空缺了。我们将再也看不见他。明天他将跟平常一样,什么都不会怀疑,而听见他的笑声,看着他轻快地做着不必要的蠢事却会叫我感到震惊,因为我知道,他就要成为一具尸体,双手苍白,眼神无光,我将看到裹尸布盖住他的脸;再过一天,他也不会怀疑,然后再一天,再一天,他手中仅有的那几天的全部时光都将被迅速地浪费掉,可怕的事情越来越近,包围着他的命运正在稳步逼近,步步缩小包围圈,而除了塞皮和我,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十二天,只剩下十二天了。想起来真是可怕。我发现在我的脑海里,已经不再用亲切的小名叫他,尼克,或尼基,而是称呼他的全名,非常恭敬严肃地,就像一个人在称呼已经死去的人。同时,一桩桩我们亲密相处的往事涌入我的脑海,我注意到那主要都是我错怪他和伤害他而他指责和怪罪我的事情,我的心搅动着懊悔,就好像我们对着已故的朋友隔着面纱回想起我们对他的不友善,我们多希望自己能够让他们再次回来,哪怕只一小会儿工夫,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跪在他们的面前说:“我错了,原谅我吧。”

在我们九岁时,一次他为水果商当差跑了大概两英里的长路,他给了他一只极棒的大苹果作为回报,他拿着苹果飞奔回家,高兴得喜出望外,我遇到了他,他给我看这只苹果,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背信弃义发生,我抢过苹果就跑,边跑边吃,他追赶着我乞求我还给他;当他抓住我时,我把苹果核还给了他,苹果只剩下这些了,我大笑起来。而他哭着转身离开了,说他本来打算把苹果给他的小妹妹。这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因为她正患病,处在缓慢的康复中,而看到她拿着苹果的惊喜、再将她轻轻爱抚,这对于他将是很骄傲的一刻。但是我羞于讲出我很羞愧,只说着粗鲁和不友善的话,假装我根本不在乎,他没有回答我什么,但是当他转身朝家里走去,他的脸上却有一种受伤的神情,在以后的几年里那神情多次浮现在我眼前,在夜里谴责着我,叫我一再羞愧。后来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模糊,渐渐暗淡下去,然后消失了;但是现在它又浮现出来,而且不再模糊。

一次在学校里,当时我们十一岁,我打翻了墨水,把四本书的封皮全都毁坏了,面临着受到严厉惩罚的危险;但是我把事情赖到他头上,结果他成了替罪羊。

还有,就在去年,我跟他做了一次交易,欺骗了他。我给了他一个有点损坏的大鱼钩,换取了他三个完好的小鱼钩。他钓的第一条鱼就把鱼钩扯断了,但是他不知道我是有责任的,我的良心强迫我返还给他一个小鱼钩,但他拒绝拿回,说:“交易就是交易;鱼钩坏了,但那不是你的过错。”

的确,我难以入睡。这些小小的、下流的错误谴责着我,折磨着我,这种痛苦的感受远比对一个活着的人犯下过错要尖利。尼克劳斯还活着,但那不起作用;对于我,他等同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风还在吹着屋檐呻吟着,雨水啪嗒啪嗒地敲打在窗玻璃上。

到了早上,我找到塞皮,告诉了他这件事。我们俩一起沿河而行。他的嘴唇哆嗦着,但说不出任何话,只有一副茫然和震惊的表情,他的脸变得苍白。他就那样呆立了好一会儿,双眼涌出了泪水,然后他转过身,把手臂跟我的手臂死死地卡在一起,我们边走边沉思着,没有再说话。我们穿过桥,过到河对岸,在草地、山野和树林里徘徊起来,最后谈话又不由自主地奔涌出来,全是关于尼克劳斯的话题,我们回忆起跟他一起度过的生活。塞皮时不时说起某一件事情,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梦呓:

“十二天。已经不到十二天了。”

我们俩都说,我们应该一直跟他在一起,我们应该尽我们的一切,现在日子是最珍贵的。然而我们却没有去看他。这就像去跟死者会面,我们有点害怕。我们没有这样说出来,但这就是我们此刻的感受。所以,当我们拐了一个弯,正好面对面地跟尼克劳斯碰上时,把我们吓了一跳。他快乐地招呼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