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9/37页)
多里戈在“康沃尔国王”的生活按小时计算,加起来不过几星期,但却好像是他拥有过的唯一的生活。艾米会说一些,像“等我们回到真实生活中”、“等梦做完了”这样的话,然而,只有这个生活,这些跟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对他似乎才是真实的。所有其他全是幻象,在它们之上,他像影子似的经过,不相关联,毫不挂怀;当别样的生活、别样的世界想把他据为己有,要求他必须采取行动或积极思考什么跟艾米不相关的事时,他只感到愤怒。
一度占据他身心的部队生活甚至不能让再他感兴趣,更谈不上让他兴奋。他看着病人,他们不过是窗户,通过它们,他看见她,只看见她。每刀切下去,切进去,每个步骤,每个缝合都好像很笨拙,很难对付,又毫无用处。甚至当他不在她跟前时,他也还能看见她,闻到她散发麝香味的脖子,盯住她亮闪闪的眼睛,听到她喑哑的笑声,用一根手指在她稍显粗壮的大腿上摸滑而下,盯着她头发上那不完美的分缝,她的胳膊如此微妙地满盈某种女性的丰满,既不紧绷绷,也不松垮垮,对他而言,美妙无比。他每次看她,她的不完满之处就越多起来,带给他越来越强烈的快感,他感觉自己是一片未开发地域的探索者,那儿什么都是颠倒的,由此越发让他惊叹不已。
她缺乏那些丰富的和谐性,而这让艾拉那么受追捧,还引来同几个好莱坞明星的比较,艾米是由太多血肉组成,跟这些不适合。不在她面前时,他想记起的更多是她绝对的不完美之处,它们使他情欲勃发,让他快活,他越对它们念念不忘,它们就变得越来越多。她嘴唇上边的美人痣,显露出参差不齐牙齿的笑容,稍显滞拙的步态——深思中的摇晃几乎成了高视阔步,好像她尽力想控制那不能被控制的,假扮端庄娴静,又不要暴露既具女性魅力、又具动物性的某种东西。她总在无意间提她穿的衫褂,把它向上拉,盖住乳沟,好像不这么做,乳房可能随时掉落出来。
他会记着,她越想规避、掩盖她的天性,它越在她这举动引来的注视下造反。她是一个移动的矛盾体,对她散发出的东西,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兴奋不已。她笑时声音又高又尖,走路时身体摇摆,他闻见她周身总有一股麝香味,还有海风不规律的呼吸——一阵阵从酒店露台吹送过来,轻轻晃动敞开的法国式门扉,使它们嘎吱作响。在床上,她有时用手摸她的身体部位,盯着自己的臀部或大腿,脸上是令人难解的困惑表情:她的身体对她是一个不解的谜,对他也是,她把自己描绘成有缺陷的建造物——腿的线条,腰的宽度,眼睛的形状。
她对他的感情,他开始时拒绝信以为真。后来,他把它当作色欲加以摈弃,终于——他不再否认它的存在——他为它的动物性、它的力量、它几乎难以置信的极端性而感到不知所措。如果说对一个自我评价低得跟多里戈·埃文斯一样的男人,这种生命力量有时感觉太宏大、太难以解释,他也逐渐认识到它不可阻挡、无法逃避、压倒一切,然后,他让自己被动地被辖制。
情欲现在毫不放松地驾驭着他们。他们不再小心翼翼,抓住一切时机做爱,利用也许会猝不及防以被发觉而告终的阴影和时间,挑战世人都来看,知道他们是合而为一的,他们有些盼望这件事会发生,又有些想规避,想把这件事掩藏起来,但他们总能从中达到快感的极致。透过“康沃尔国王”由硫酸铜的蓝色结晶体组成的厚墙,传来大海升浮拍击的响声,墙内,他们做爱,缓慢融成一体,在滑溜的汗液里,身体像珠子一样流动,黏在一起。他们做爱,在海滩上,在海水里,还有不那么容易的——在篷式轿车里,在“康沃尔国王”的后街上,在凉爽、幽僻的酒窖里装库珀斯红酒的酒桶上,有一次深夜在厨房。他无法抵挡她与潮势相反的潜流。
做完爱了,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她的脸——毫无表情,那么近,那么远,仿佛她抬头看着他,看到他的内心里,透过他,望到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在这种时候,她好像沉迷在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眉毛那么鲜明、那么强势,眼睛给人烧灼感的蓝色在夜光里呈银色,看上去不是专注于他,而是直勾勾死盯着他,嘴唇微张,不是在笑,只是发出迂缓下来的、最柔声的喘息,他会俯身把脸颊凑上去,为了感受最微细的喘息在他皮肤上,这样他能确信这不是魅影,而是她,跟他做爱的她。他体验的不是快乐,也不是自傲,而是愕然。在被夜色染得昏暗不明的酒店房间里,他想他从未见过什么人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