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7/37页)

过了很久,听到她说话,他醒了。

“你听见了吗?”她说。

透过敞开的窗户,他能听见海浪,一些男人走出四层楼下的酒吧,聊着足球。脚步声,悠闲的海滨大道大部分空荡荡的,传来偶尔的车声,一个女人跟一个孩子说话,人们在一起,被允许在一起。

“海浪,”她说,“钟表。海浪,钟表。”

他又听了一会儿。一段时间后,他的耳朵跟周围的声音调和了,下面街上安静下来,能听到沙滩上缓慢涨潮和轰鸣的声音,钟表发出丝绒般轻柔的滴嗒声。

“海的时间,”她说的时候,又一个浪潮在拍击。“人的时间,”她说——钟在滴答。“我们按海的时间来,”她说,笑着,“我这么想。”

“既然他那么坏,你为什么留在这儿?”

“他没那么坏,关键在这儿。也许我甚至还以我的方式在爱他。这跟我们的爱不一样。”

“但爱就是爱。”

“是吗?有时我想它是诅咒。或者说惩罚。跟他在一起我很孤单。坐他对面我很孤单。夜里醒来躺在他旁边,我那么孤单。我不想孤单。他爱我,所以我不能说……那会太残忍。他可怜我,我想,但这不够。也许我可怜他。你懂吗?”

他不懂,他懂不了。他想要她,但为什么他想要她想得越厉害,他却让自己跟艾拉绑得越来越紧,这一点他也不懂。他不懂她跟基思怎么会是爱情,他们在一起好像只让她度日如年,感觉孤单,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连接他们的纽带比他们的爱情更强韧,尽管这爱情让她快乐。她继续说着,每样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好像永远都无法由他们做主,好像他们生活在一个由很多人、很多纽带组成的世界,这世界不允许他们跟彼此在一起。

“我们不单是两个人。”他说。

“当然我们是两个人,不然我们什么都不是,”艾米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不单是两个人?”

但他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在那一刻,他觉得他存在于其他人的想法、感情和言语中。他是谁?他根本不知道。他没有词语或观念可以用来表述他们俩是怎么回事,什么将会发生到他们身上。在他看来,这世界好像就是允许有些事情,而惩罚其余的,之所以这样,既没理由,也没解释,谈不上对错,也不给人希望。只有当前眼下,最好还是不问为什么,只接受这个事实。

但尽管如此,她还在说,想解码一个无法解码的世界,她还是问他有什么动机,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欲望;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她想设圈套让他做出承诺,这样她就能痛快地把它驳回,说它完全不可行。好像她想要他给他们拥有的——不管是什么——取一个名字,但如果他那么做,他将杀灭它的全部生机。

微光中,他听到她发誓——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他再也找不到我。”

要相信她说的话很难。他一言不发。她不说了。他觉得他必须说些什么。

“为什么你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不爱基思。你不明白?”

这句话揭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新发现,两个人都这么觉得。

有一段时间,他们都不说话。那个时间的绿色圆环等在对面,除了它,他们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中,身体消解其中。在黑暗中,他们发现的不是彼此,而是碎片合成为一个不同的整体。他感觉他或许要飞散成一百万块碎片——要不是她的胳膊和身体抱住了他。

“听,”她说,“我们是海的时间。”

但海声渐渐消逝,唯一的声响来自只有一根指针的胶木钟。他知道这不真实;他吻她的耳廓时她睡着了,这不真实;在那一刻,宇宙间唯一实在的是他们一起在那张床上,这不真实。但他没有感到平和。

21

早晨太阳还没完全升上来前,空气就已经像烤箱了。她帮多里戈整理床铺,这样女佣就看不出他们干的为世人诟病的事了。她看着他洗澡,他湿漉漉的双手握成碗状,发光的脸从双手中滑出,像热气腾腾的布丁。她最注意他的胳膊,看上去皮肤黝黑,他捡起、然后拿着东西的姿势——装冷水的罐子,刮胡子用的刷子,保险剃须刀。温柔的力道,不是蛮劲。他的肌肉紧绷。他跟她不同。

他俯下身,把头埋进水盆,一边一只胳膊肘向外伸着,两条摇晃的腿像羊羔,但他没一点儿地方像羊羔——更像狼,她想,把自己稳稳当当把持在那儿,身体平衡,等待着,一只黑狼,他胳肢窝那的黑色毛发美极了,沾着皂沫光闪闪、滑溜溜的。他的胸脯,他的肩膀,他举起一只胳膊,像要让什么停下——汽车,火车,她的心——接着,他把胳膊放下,好像它根本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