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0/37页)
艾米漂游着。有一只小游艇,在静水中懒洋洋地待着。她游回来,接近沙滩,看到一个穿老式羊毛浴衣的中年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他没头发,皮肤像放进烤炉前的禽鸟。他突然把目光飞速转到别处。
她再次经验到那种说不清又挥之不去的感情,但艾米·马尔瓦尼想要什么,她不能说出来。她又几次挥臂,游得更远,好像这海、这太阳、这轻风希望她做些什么,随便什么,除了某一件事。她朝浪潮两头看,看见跟她一排的其他人,那么多,充满期待,充满希望,也在等待下一个浪潮拍过来,盼着乘势向前,到达海岸。在她身后,海水开始水平堆聚起一堵滚动的墙,她注意到沿潮水顶游动着长长一排黄眼睛、银色的鱼。
目力所及,她能看见浪潮表面的鱼都在朝同一方向奋力游动,想从这拍击的浪潮的控制中逃脱。但浪潮无时不把它们掌握在它的势力中,要把它们带到它要去的地方。想改变它们的命运,那亮闪闪、连成链条的鱼什么也做不了。艾米觉出自己正重新升上来,到达潮水突起处,在期盼和兴奋中,她浑身收紧,不知道她会不会成功赶上它,以及如果赶上了,她和这些鱼可能会被带去何方。
16
幸田上校把紧握的手松开,接着说——
“他叉开腿,举起剑,随着一声吼,用力向下一挥。人头像是跳开去的。血还在射出来,形成两股喷泉,我们就必须跟上。想呼吸很困难。我怕自己会成为其他人的笑柄,我吓坏了。其他人中有几个把头埋在两手里,有一个一剑劈下,偏得太厉害,一半的肺跳出体外。人头还在原处,那中尉不得不收拾这烂摊子。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都在看:恰到好处的一劈怎样,蹩脚的一劈怎样,站在俘虏旁边哪个地方,怎么使俘虏安静不动。现在想起这些,我能认识到,在看的时候,我都在学。不光学怎么砍头。
“等轮到我,我做每件事都那么平静,这让人难以置信,因为我内心吓坏了。但我把父亲送我的剑从剑鞘中拔出,手一点儿都不抖,按照教导官演示的把剑弄湿,也没让剑从手里脱落,我看了一会儿那些水珠一起滚动,慢慢跑开。你无法相信看那些水帮了我多大忙。
“我站在俘虏背后,找到身体平衡,仔细查看他的脖子——皮包骨头,很老,褶子里有脏东西,从那以后,我从没忘记过那脖子。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纳闷为什么剑上有些脂肪小颗粒,用他们递给我的纸擦不掉。我只在想——这么一个皮包骨头的人皮包骨头的脖子上哪儿来的脂肪?他的脖子很脏,灰颜色,像你把尿撒上去的尘土。但一旦我把它砍开,颜色那么鲜明生动——红的血,白的骨头,淡红的肉,黄的脂肪。生命!那些颜色是生命本身。
“我想这多容易啊,这颜色多么鲜艳美丽,这么快就结束了,我有些惊呆了。直等到下一个学员迈步向前,我才看见我杀死的俘虏脖子还在搏动,像水泵似的把血抽上来,涌成两股喷泉,跟那中尉杀死的俘虏一样,只不过血的量少一些,等我注意到这,我杀死他一定过了有些时间了。
“我对那个人不再有任何感觉。老实说,我看不起他这么老实巴交接受他的厄运,也很好奇为什么他不抗争。但有谁会跟他不一样?尽管这样,我对他感到愤怒,为他任凭我宰割他。”
中村注意到,幸田用来握剑柄的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像在排演或做练习。
“我当时感觉,中村少校,”上校接着说,“在我腹内有什么东西,那么宏大,让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赢得了什么,这是我当时的感觉。一种宏伟而又叫人害怕的感觉。好像我也死了,现在得到重生了。”
“之前,站在我的兵面前,我担心他们怎么看我。可是之后,只有我看他们的份儿。这足够了。我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再被什么吓着。我就这么看,把他们看透——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罪孽,他们的谎言——我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知道。你的眼睛是邪魔,有个女人有一天晚上对我说。我不过就看着,这足够让他们害怕。
“但过了一些时候,这种感觉开始消失。我开始觉得脑子很乱,很困惑。那些兵又开始没礼貌,又悄没声儿在背后议论我。但我知道。没人再被我吓住。这像菲洛苯——一旦你吃过,即便让你感觉不舒服,你就是想再吃。
“我可不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儿总有俘虏。如果几星期过去,我没把谁的头砍掉,我会去找一个不留恋这世界、脖子又让我特喜欢的人。我强迫他给自己挖坟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