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8/37页)

“即使多数人都精疲力竭死了,你也要完成这项工作。”幸田上校耸耸肩膀说,“即使全死了也要完成。”

这样浪掷人命也是因为没有其他办法实现天皇意愿,这一点中村能领会。说到底,战俘是什么?算不上人,只是用于修造铁路的材料,像柚木、枕木、铁轨、钩头道钉。如果他——一个日本军官——不自杀而让自己被俘获,最终回到故乡,他一样会被处决。

“直到两月前,我还在新几内亚,”幸田上校说,“布干维尔岛。天堂是爪哇,他们说,地狱是缅甸,但没人从新几内亚回来过。”

上校微微笑了,脸上松弛、坍陷的部位在起伏,让中村想起辟成梯田的山坡。

“我证明老兵的说法不总是真实的。但那儿非常严酷。美国人的空中势力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日复一日受到他们洛克希德闪电式战斗机的狂轰滥炸。白天夜晚,被轰炸,被俯冲扫射。我们会分发到一周配给,但指望我们战斗一个月。只要战区有盐和火柴,我们就能应对任何情况。但我告诉你吧,美国人和澳大利亚人怎样?他们只能吹嘘他们的物力、机器、技术。等着瞧!我们的战争会把他们全消灭。在那儿,我们的每个军官和战士都强烈希望杀死每个美国人和英国人,我们会赢,因为他们的精神垮掉了,我们会隐忍坚持。”

上校讲话时,他梯田似的脸在中村眼中蕴涵了日本那么多古老智慧,那么多中村在祖国、在自己生活中经历过的好的和最优秀的东西。就中村理解,上校在柔声告诉他,无论什么逆境,无论多么缺乏工具和人力,中村或许都必须承受,他会隐忍坚持,铁路会建成,日本会赢得这场战争,这一切全归功于大和魂。

但那种魂是什么,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中村觉得很难诉诸言辞。对他而言,比起多刺的竹子和柚树,比起每天工作都要打交道的雨水、淤泥、岩石、枕木、铁轨,它是一种更实在、更真实的力量。经由某种方式,它成了他的本质,然而它是无法诉诸言辞的实体。想要解释他的当下感受,他发现自己在讲一个故事。

“昨晚,我跟一个澳大利亚医生谈话,”他说,“这个医生想知道日本为什么发动这场战争。我向他解释‘普天之下皆兄弟’是给我们指引方向的崇高理想。我提到我们的格言——八竑一宇22。但我不认为他听懂了,所以我说,简而言之,现在亚洲是亚洲人的,日本是亚洲国家集团的领袖。我告诉他,我们在把亚洲从欧洲殖民统治下解放。要让他明白很难。他不停地讲自由。”

实际上,中村根本不知道澳大利亚人在不停地讲什么。听清楚了他讲的每字每句,但句子的意思没道理。

“自由?”幸田上校说。

他们笑起来。

“自由。”中村说,他们又都笑了。

中村自己的想法是一片不为人知的丛林地带,或许也不为他自己所知,他不在意自己有什么想法。他在意自己要信心十足,毫不犹疑。对他病态的头脑,幸田的话像麻黄碱。中村在意铁路、荣誉、天皇、日本,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好军官,值得尊敬。但他还是努力想理清脑中的一团乱麻。

“我记得早些时候,俘虏还举行音乐会,有一天晚上,我在看。丛林,竹火,俘虏在唱他们的歌,《跳华尔兹的玛迪达》。那情境让我很伤感,甚至很同情他们。要不被感动很难。”

“但这条铁路,”幸田上校说,“是跟缅甸前线同样重要的战场,或者还更重要。”

“的确如此,”中村说,“没人能说清人性跟非人性行为有什么区别。没人能指点说这儿这个人是人,那儿那个人是鬼。”

“是这样,”幸田上校说,“这是战争,战争在人性和非人性的区分之外。这条暹罗通缅甸的铁路为的是军事目的,但这还不是那个更宏大的构想——让这条铁路成为我们这个世纪宏伟的划时代工程。没有欧洲人的机械,在被看作超乎寻常的时限内,我们要建成欧洲人说用很多年都没法建成的工程。这条铁路是一个重要时刻,我们和我们的思想观点成了世界进步的新驱动力。”

他们又喝了一些用发酵茶叶泡的茶,幸田上校对不在前线、不能为天皇献身很伤感。他们诅咒丛林、雨水、暹罗。中村讲到总得把澳大利亚人赶去工作多费劲,讲到如果他们对命运赋予他们的伟大角色稍微多一些肯定态度,他就用不着这么毫无怜悯心地驱赶他们。这么严苛不是他的本性。但面对澳大利亚人的毫不妥协,他不得不这么做。